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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易板房区的清晨,是被凛冽的寒风和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气唤醒的。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昨夜那场关于“生父”的风暴余威犹在,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霜,覆盖在“光光的家”的每一个角落,连墙上苏卫民用蜡笔涂抹的橘红太阳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苏建国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灶台前小板凳上。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捏着一小块粗糙的窝头,缓慢地、近乎机械地咀嚼着。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昨夜靠着卫东手臂短暂的昏睡,非但没能缓解疲惫,反而让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在黑暗的滋养下愈发清晰狰狞。赵铁军的影子如同鬼魅,在他混乱的思绪里盘旋——临县车站,破衣烂衫,南下的车票……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钩子,反复撕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光光…吃…” 晓光清脆的、带着晨起水音的呼唤在墙角响起。她裹着那件尚未完工的新袄内衬,像只被包裹的蚕蛹,坐在蓝色塑料布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灶台方向,小手指着锅里温着的、稀薄寡淡的玉米糊糊。

这声呼唤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破了苏建国沉溺的恐惧。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强行凝聚起一丝神采。他放下几乎没怎么动的窝头,佝偻着背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他拿起那个豁了口的破碗,用木勺极其小心地舀了小半碗糊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端着碗走到晓光身边,缓缓蹲下。

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捏着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他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糊糊,笨拙地吹了吹(依旧只是对着空气哈气),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送到晓光嘴边。目光却空洞地越过晓光细软的额发,落在墙角那方冰冷的青瓦上。“光光的家”四个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赵铁军…他要是回来,指着这青瓦说“这是我闺女的家”…他该怎么办?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让他端着碗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糊糊洒出几滴,落在蓝色的塑料布上。

晓光本能地吮吸着木片上的糊糊,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大舅。她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里的空洞和心不在焉,小嘴不满地瘪了瘪,发出含糊的抗议声。

门边,苏卫东高大的身影如同冰冷的铁塔,矗立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他赤红的双瞳布满血丝,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穿透薄薄的木门缝隙,死死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板房区狭窄的土路和远处模糊的人影。每一个路过门口的身影,都会让他周身肌肉瞬间绷紧,那只按在腰间冰冷钢筋上的左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苏醒的毒蛇般根根暴起!

警惕!戒备!

他的世界被压缩成一条窄缝——门缝外的世界。任何可疑的动静,任何陌生面孔的靠近,都可能引爆他体内那桶名为“赵铁军”的烈性炸药!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休息,他只需要像一头最凶悍的守山犬,用自己这身血肉和铁骨,将这方寸之地铸成铜墙铁壁!任何试图靠近光光的威胁,都必须被他提前撕碎!昨夜大哥那沉重的头颅靠在他臂弯的触感,晓光那声依赖的梦呓,都化作了更坚硬的铠甲和更炽烈的战意!他像一尊被仇恨和守护意志熔铸的凶神,赤红的双瞳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冰冷火焰。

“金刚…保护光光…打坏蛋…” 墙角最深处,传来苏卫民嘶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喃。他蜷缩在冰冷的灰泥墙角,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块“金刚”石头,红肿的眼睛半睁半闭,显然并未完全清醒。他沾满蜡笔灰和石膏粉的脸上还残留着梦魇的痕迹,眉头紧紧皱着,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昨夜在混乱中立下的誓言。仿佛那块冰冷的石头,真的能赋予他神力,去对抗那个在梦中化身巨大怪兽的“爹”。

晓光喝完了糊糊,小嘴满足地咂巴了一下。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门口如同雕塑般紧绷的二舅,又看了看墙角蜷缩着、念念有词的三舅,最后落在大舅依旧空洞失焦的脸上。小小的孩子不懂得那些沉重的阴影,她只知道,今天的舅舅们都很“奇怪”,不像平时那样会看她,会笑,会陪她玩。

一股小小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扭动着小身体,试图从裹得严实的破布里挣脱出来,小手朝着苏卫民的方向伸去,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三舅…玩…”

这声呼唤终于让苏卫民彻底醒了过来。他茫然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眨了眨,看到晓光伸过来的小手和期待的眼神。昨夜巨大的恐惧和混乱似乎被这熟悉的需求冲淡了一些。他咧开嘴,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光光…玩…” 他嘶哑地回应着,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直紧抱“金刚”石头的手,想去拉晓光。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再次刺入紧绷的空气!

苏建国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碗里残留的糊糊晃荡着,几乎洒出来!深陷的眼窝里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填满!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门口!

阴影里的苏卫东反应更快!赤红的双瞳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只按在钢筋上的手瞬间攥紧!高大的身躯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微微前倾,蓄势待发!周身散发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板房!

苏卫民也被这敲门声吓得一哆嗦!刚刚松开“金刚”石头的手猛地又抱了回去!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缩得更紧,仿佛那个名为“爹”的怪兽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晓光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和舅舅们骤变的脸色吓住了!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恐惧的哭声在死寂的板房里格外刺耳。

苏建国的心脏被晓光的哭声狠狠揪紧!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窒息!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颤抖着,布满冻疮的手死死攥着那个破碗,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强迫自己镇定,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带着巨大恐惧地问:“…谁?”

门外,一个刻意压低、带着一丝熟悉感的女声响起:“…是我,李红梅。”

李红梅?

不是赵铁军!

苏建国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虚脱感瞬间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他大口喘着粗气,布满风霜的脸上冷汗涔涔而下。

门边,苏卫东赤红双瞳里的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绷紧的肌肉缓缓松弛,但那只按在钢筋上的手并未松开,警惕的目光依旧透过门缝锁定着外面的人影。

苏卫民听到是“李红梅”而不是“姐夫”,抱着“金刚”的手臂也松了些,红肿的眼睛里的恐惧被茫然取代。

苏建国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了门。

门外,李红梅裹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大衣,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打着补丁的粗布口袋。清晨的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张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干练的脸。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苏建国那惨白的脸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额头未干的冷汗,又迅速掠过门内阴影里苏卫东那如同凶兽般警惕的身影,以及墙角蜷缩着、抱着石头的苏卫民,最后落在正哇哇大哭的晓光身上。

她锐利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和了然。显然,昨日的消息已经在这个家掀起了惊涛骇浪。

“苏家舅舅,” 李红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压过了晓光的哭声和屋内的紧张气氛。她没有寒暄,直接将手里的粗布口袋递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利落,“拿着。天冷了,孩子受不住。”

苏建国茫然地看着那个沉甸甸的口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残留的惊悸。他下意识地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接了过来。入手沉重!他疑惑地解开袋口系着的麻绳。

里面赫然是几块大小不一、颜色深沉的厚实棉布!虽然有些是零碎的布头,有些带着明显的磨损和褪色,但质地厚实,显然是能御寒的好料子!比上次她给的那卷瑕疵花布更实用!压在棉布下面的,还有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隐隐散发出熟悉的、带着微弱奶香的甜味——是上次那个瘪罐子麦乳精!

“这…这…” 苏建国捧着沉甸甸的口袋,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巨大的震惊、无法承受的感激和一种灭顶的惶恐再次淹没了他!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深陷的眼窝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疯狂地在眼眶里打转。他想拒绝,这恩情太重了!他拿什么还?可看着怀里这厚实的棉布和那罐珍贵的麦乳精,再看看墙角哭得小脸通红的晓光…拒绝的话如同鱼刺,死死卡在喉咙里。

“别这那的,” 李红梅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干脆,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晓光哭花的小脸,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丝,“布是库房压箱底的处理布头,放着也是放着。麦乳精…罐子瘪得厉害,卖相不好,处理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建国那双布满裂口、黑泥和冻疮的手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这个沉默男人如山般沉重责任的触动。

“孩子要紧。” 她最后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说完,她不再看苏建国那复杂到极点的表情,迅速转过身,裹紧了棉大衣,快步走进了板房区清冷的晨风里,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动摇自己这份不合规矩的“援助”。

苏建国僵立在门口,手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如同装着炭火的口袋。寒风卷着尘土扑打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深陷的眼窝里,那强忍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冲刷着脸上的污垢和汗渍,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负伤野兽般的哽咽。

“甜…甜…” 晓光带着浓重哭腔的细小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懵懂的好奇,瞬间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

苏建国猛地回过神,布满血丝的眼睛含着泪看向晓光。

只见晓光不知何时止住了哭泣,乌溜溜的大眼睛被李红梅留在门边地上的一个小东西吸引了——那是一小片用油纸包着的、掉出来的、金黄色的麦乳精粉末!晓光正伸出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沾在油纸上的那一点点粉末,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因为舌尖传来的、从未体验过的、浓郁的奶香和甜味,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泪水和巨大惊喜的、懵懂的笑容!

“甜…!” 她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发现了世界上最神奇的宝藏,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和哭泣。

这声稚嫩的“甜”,像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笼罩在苏建国心头的、名为“生父”和“贫困”的厚重阴霾。他布满泪痕的脸上,那深刻的皱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他佝偻着背,抱着沉甸甸的口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屋内。

门边,苏卫东赤红的双瞳扫过大哥怀中露出的厚实棉布,再扫过晓光舔着油纸、破涕为笑的小脸。他紧绷如铁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只紧握钢筋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完全地松开了。他高大的身躯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赤红的双瞳依旧警惕地扫视着门外,但周身那骇人的杀气,似乎被这袋带着陌生人暖意的物资和晓光那声“甜”,悄然抚平了最锋利的棱角。

墙角,苏卫民看着晓光舔着油纸开心的样子,再看看大哥怀里的大口袋,红肿的眼睛眨了眨,茫然和恐惧渐渐被一种简单的、跟着光光高兴的情绪取代。他松开怀里的“金刚”石头,嘶哑地学着晓光:“甜…甜…”

灰白色的板房内。

新添的厚实棉布堆在角落,散发着微弱的、属于物质的暖意。

瘪罐的麦乳精藏在其中,甜香隐隐。

晓光的小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因那一点“甜”而微微上翘。

苏建国佝偻着背,布满泪痕的脸上努力凝聚着平静,继续缝补那件承载着晓光温暖的新袄。

苏卫东如同沉默的壁垒,守护着门的方向。

苏卫民学着晓光的声音,嘶哑地重复着:“甜…”

李红梅送来的微光,暂时驱散了物质的严寒和心灵的恐惧。

而舅舅们用各自的方式筑起的壁垒,依旧在寒风中沉默矗立,守护着这片在阴影与微光中艰难求存的“光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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