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寿安堂的窗棂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盛老太太斜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毯，手中虽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却并未落在经书上，而是有些悠远地望向窗外那几竿翠竹，若有所思。
房妈妈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燕窝进来，见老太太这般情状，便知她又在思量事情。她将白瓷炖盅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柔声道：“老太太，燕窝炖好了，您趁热用些吧。”
盛老太太回过神，淡淡“嗯”了一声，却并未立刻去动那炖盅，反而问道：“前儿个，派去京城送节礼的人回来了？”
房妈妈忙答道：“回来了，昨儿下午就到了。带回了不少侯府的回礼，都是极用心的。六姑娘……哦不，侯夫人还特意给您捎来两匹上用的松江细棉布，说是吸汗透气，最适合夏日里做里衣，让您千万别舍不得用。”房妈妈说着，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夫人心里时时惦记着您呢。”
盛老太太闻言，脸上深刻的皱纹也舒展开些许，眼中流露出慈爱之色：“这孩子，总是这般细心。”她顿了顿，似不经意般又问：“去的人，可见着明兰了？她在侯府……一切可还顺当？”
房妈妈知道老太太最挂心的是什么，便将那日派去的管事嬷嬷回的话，仔细细地学了一遍：“见着了，管事嬷嬷说，夫人气色极好，比在咱们家时似乎还更显稳重丰润了些。侯爷待夫人很是尊重，府中事务如今多是夫人在打理。管事嬷嬷去回话时，正遇上夫人处置几桩家务，那井井有条、恩威并施的做派，连嬷嬷回来都赞不绝口，说咱们六姑娘真正是有了当家主母的气度了。”
盛老太太静静听着，捻动佛珠的手指缓缓停了下来。她又问：“外面……可有什么风声？”
房妈妈压低了声音，将近日从不同渠道听来的、关于宁远侯夫人的传闻，拣那要紧的说了：“老太太放心，都是极好的风声。都说咱们夫人贤惠聪敏，治家有方。连宫里娘娘都夸赞过呢。尤其是前阵子……那起子糟心事了结后，侯府上下更是肃静，再没人敢小觑夫人半分。都说顾侯爷娶了位贤内助。”
房妈妈刻意略去了曼娘事件的具体细节，只提结果，但盛老太太人老成精，岂会听不出其中的惊心动魄？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有释然，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欣慰。
她挥了挥手，让房妈妈先退下，说自己想静静坐一会儿。
屋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盛老太太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几竿翠竹，思绪却飘回了多年前，那个怯生生被接到自己身边抚养的小小身影。
那时的明兰，瘦瘦小小，像只容易受惊的小鹿，一双大眼睛里藏着远超年龄的谨慎与隐忍。在盛家那个复杂的环境里，她这个庶出的六姑娘，活得并不容易。是自己，一手将她带在身边，教她读书识字，明理懂事，更教她如何在纷繁的人际关系中保护自己，如何藏拙守愚，静待时机。
她一直知道，明兰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心性坚韧，心里自有沟壑。但她更知道，高门侯府的日子，远比盛家要复杂凶险得多。顾廷烨虽是她亲自相看、觉得可托付的，但侯府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那位心思深沉的太夫人小秦氏，还有顾廷烨过往的那些纠葛……每一样，都让她在明兰出嫁后，心中时常悬着一块石头。
她怕明兰年轻，压不住场面；怕她性子过于沉静，会被刁奴欺瞒；更怕她应对不了那些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
如今，从各方传来的消息，都指向一个事实：明兰不仅稳住了，而且做得很好。她成功地化解了入府后最大的危机，赢得了丈夫的尊重和信任，树立了身为主母的权威，甚至开始将侯府事务打理得风生水起，连外头都有了贤德的名声。
这其中需要多少智慧、多少隐忍、多少日夜的殚精竭虑，盛老太太即便不在眼前，也能想象得出。她心疼明兰必然经历的艰难，但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骄傲和欣慰。
欣慰于她没有辜负自己多年的教导，将那些立身处世的道理真正运用自如。
欣慰于她在那般复杂的境地里，不仅保全了自己，还能开拓出一番局面。
欣慰于她终于凭借自己的本事，在波谲云诡的侯府中站稳了脚跟，赢得了属于她的地位和尊重。
这比任何富贵荣华，都更让盛老太太感到安心。她一生历经风雨，看透了世情冷暖，深知对于女子而言，尤其是像明兰这样没有强大母族可依仗的女子，自身的立身之本是何等重要。如今，明兰显然已经找到了这个“本”。
“好啊……真好……”盛老太太喃喃自语，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个彻底舒展的、带着泪光的笑容。那一直悬着的心，此刻才算真正放下了大半。她知道，前方的路或许仍有坎坷，但以明兰如今展现出的心性和能力，她相信，自己的这个孙女儿，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了。
她端起那碗微凉的燕窝，慢慢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只觉得清甜滋润，一直暖到了心里。窗外，竹影婆娑，清风拂过，带来沙沙的轻响，仿佛也在为远在京城的明兰，奏响一曲安宁的乐章。
盛老太太决定，下次给明兰去信时，不必再多嘱咐什么了。孩子已经长大了，飞高了，她这个做祖母的，只需在后方默默地看着，为她取得的每一个成就而感到由衷的喜悦，便是够了。这份欣慰，沉静而深厚，历经沧桑的老人，将其妥帖地收藏于心间，化为对孙女儿最绵长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