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剖腹呈土的血证,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裂开来。其惨烈,其悲壮,其蕴含的滔天冤屈,不仅点燃了府衙前万千百姓的怒火,更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将周彪、周显达乃至他们背后的势力,牢牢钉死在了“逼民食土、草菅人命”的耻辱柱上。民怨沸腾,已非任何官威或手段所能轻易压制。
府衙大堂之上,周文渊端坐如钟,面色却苍白如纸。惊堂木拍下的余音似乎还在梁间萦绕,但他耳中充斥的,是堂外震耳欲聋的“杀了周彪”、“为民除害”的怒吼声,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张氏那满腹灰白泥土和死不瞑目的双眼。那三块曾让他心绪不宁的金砖,此刻静静地躺在公案一角,黯淡无光,仿佛沾染了洗不净的罪孽。
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也无须再退。
“人犯周彪!”周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冻铁,“尔倚仗权势,纵马毁田在前,伪造公文、强占民产在后,更兼封井绝水,逼勒百姓,致使人食泥土,毙命公堂!罪证确凿,恶行累累,天理难容,国法难恕!”
他每说一句,周彪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瘫软如泥,裤裆处再次洇湿,腥臊气弥漫。他想求饶,想攀咬,但牙齿咯咯作响,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文渊不再看他,目光扫过一旁面如死灰、抖若秋叶的周显达,心中闪过一丝厌恶与决绝。此人已不可留,必须舍弃以平息众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堂的污浊与压力都吸入肺中,再化作雷霆之威吐出。他抓起案上的火签令箭,目光决然,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裂帛:
“依《大周律》,主使侵占民田、致死人命者,斩!本府判决:人犯周彪,罪大恶极,即刻押赴市曹,斩立决!”
“斩立决”三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大堂内外!
“威武——”衙役们的水火棍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更添肃杀之气。
“不——!姐夫!救我!姐夫!”周彪终于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扑向周显达。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早已上前,铁钳般的大手将他死死按住,卸掉下巴,拖死狗一般向外拖去。
周显达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眼中满是绝望与恐惧。他知道,周彪一死,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周文渊的目光冷冷落在他身上:“县尉周显达,纵容亲属,失察渎职,有负圣恩!即刻革去官职,锁拿收监,待本府查明其有无贪赃枉法、同流合污之情后,另行严惩!”
又一道令箭掷下。周显达头顶的官帽被摘下,官服被扒去,如同抽去了脊梁骨,被衙役押了下去。
判决一下,堂外围观的百姓先是一惊,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青天!周青天!”
“杀得好!杀得好啊!”
“张婆婆,您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欢呼声、痛哭声、叫好声汇成一片。许多人朝着府衙方向叩头,更多人则涌向市曹方向,要去亲眼看着周彪人头落地,以解心头之恨。
赵小满与王二婶搀扶着彼此,看着被拖出去的周彪,听着堂外的欢呼,心中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悲凉与疲惫。张婆婆用生命换来了这场正义,这代价,太过惨重。
周文渊听着堂外的欢呼,脸上却无半分得意。他迅速退堂,回到后宅书房,门窗紧闭,将那喧嚣隔绝在外。他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斩杀周彪,革职周显达,看似雷厉风行,大快人心,但他深知,这仅仅是平息了表面的民愤,更深处的漩涡,才刚刚开始。
周显达在府城、在省城,岂能没有靠山?自己今日挥泪斩马谡,虽保全了大局,却也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折了某些人的颜面。后续的报复、弹劾,恐怕会接踵而至。
他必须稳住永安县这个基本盘,不能再出任何乱子!而永安县令吴承恩,在此事中态度暧昧,甚至可能暗中纵容,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周文渊铺开一张素笺,取过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墨,沉吟片刻,落笔如刀。这封信,并非发给吴承恩的正式公文,而是一封措辞极为严厉的私人密信。
信中,他先简要通报了对周彪、周显达的处置结果,语气冰冷,不带任何感情。随后,笔锋陡然一转,言辞变得极其锐利,甚至可以说是刻薄:
“……永安县治下,出此骇人听闻之惨案,逼民食土,血溅公堂!吴县令身为一县父母,牧民有责,竟使辖内豪强如此猖獗,民生如此凋敝!是耳聋目盲,抑或有意纵容?!”
“……周彪之辈,不过狂吠之犬!然犬能伤人,皆因主家约束不力,乃至纵犬为患!今日之局,尔难逃其咎!望尔深自反省,扪心自问,可对得起头上乌纱,可对得起治下黎民?!”
“……本府斩犬儆猴,以安民心。望尔好自为之,管好尔犬,整肃地方!若再生事端,致使民变,危及大局,休怪本府不顾同僚之谊,上达天听,严参不贷!”
最后“严惩不贷”四字,墨迹深重,力透纸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威胁。
写罢,周文渊吹干墨迹,将信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最心腹的长随,低声吩咐:“即刻启程,亲手交予永安县令吴承恩。不得经由他人,不得有误!”
长随领命,匆匆而去。
周文渊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市曹方向隐隐传来的喧闹声已经平息,周彪的人头想必已然落地。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斩杀一个周彪容易,但要理顺这盘根错节的官场利益,安抚这沸腾汹涌的民心,却难如登天。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看似快刀斩乱麻,实则是将自己也推到了风口浪尖。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将是来自官场暗处的冷箭,以及永昌府乃至更高层级的审视。
“管好尔犬……”他低声重复着信中的话语,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自嘲。在这官场倾轧的旋涡中,谁是人,谁是犬,有时,又哪里能分得那般清楚?今日他挥刀斩了别人的“犬”,来日,自己是否也会成为他人眼中需要被管束的“犬”?
风波暂息,暗流更急。周文渊以铁血手段平息了民变,保住了眼前的稳定,却也埋下了更深的隐患。那封送往永安县的密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其涟漪,必将扩散至更远、更隐秘的角落。博弈,从明处转入了暗处,愈发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