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的旱季,太阳把红土地晒得发烫,空气里却飘着甜丝丝的香气。三十座蔗糖坊沿着河岸排开,烟囱里喷出的白汽在蓝天下连成一片,蒸汽榨汁机“哐当哐当”的声响,盖过了远处稻田里的蛙鸣。
李三喜站在自家作坊的晾糖场,看着工人们把琥珀色的糖浆倒进陶盘,眼里的笑藏不住。他手里攥着本账册,指尖划过“波斯商队订糖三千斤”那行字,算盘打得噼啪响——扣除煤钱、工钱、船运费,这一趟净赚的银子,够在广州城里盖五间带天井的大瓦房。
“李掌柜,新榨的汁出来了!”伙计狗剩举着个木瓢跑过来,里面盛着浑浊的甘蔗汁,还冒着热气。李三喜舀了一勺,抿了抿嘴,眉头一挑:“甜度够,就是渣子多了点,让老王把过滤布再绷紧些。”
他这作坊是去年开春建的,最惹眼的就是那台蒸汽榨汁机。铁制的滚筒被蒸汽推着转,甘蔗塞进去,“咔嚓”一声就被轧得粉碎,汁水流进底下的木槽,比传统牛拉石碾子快十倍不止。“以前用牛,十头牛一天榨两千斤甘蔗,现在这铁家伙,一天能榨两万斤,还不用喂草料。”李三喜常跟人炫耀,当初花五十两银子从海政司买这机器,真是买对了。
作坊里的工大多是福建来的移民,也有几个学了手艺的爪哇人。老张负责烧锅炉,黑黢黢的脸上总沾着煤灰,却把压力表看得比啥都紧:“掌柜的放心,蒸汽压力稳着呢,保准榨汁机转得欢!”他以前在老家烧过柴火灶,刚学烧煤时总把火弄灭,现在却能凭着烟囱冒烟的颜色,就知道煤烧得够不够旺。
榨汁车间里,四个工人正往进料口塞甘蔗。新鲜的甘蔗青里透黄,是附近移民种的“蜜露蔗”,汁多味甜,比老家的品种强多了。滚筒一转,甘蔗渣被挤成干硬的饼,汁水顺着木槽流进沉淀池,经过三层过滤,就变得清亮透亮。
“这过滤布得用海南的粗麻布,”李三喜蹲在沉淀池边,用手指沾了点汁尝,“细布滤得慢,粗布又漏渣,这麻布不粗不细,正好。”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记上“再买二十匹麻布”,这是他跑了七八个作坊才琢磨出的门道。
熬糖的大铁锅支在砖灶上,底下烧的是蒸汽发生器的余火。掌锅的王师傅拿着长柄木勺,不停地搅动糖浆,汗珠顺着脸颊滴进锅里,他却浑然不觉——这锅糖要熬到“挂旗”才行,就是用勺舀起来,糖浆能拉出透明的丝,像挂着面小旗子。
“李掌柜,波斯的人又来了!”账房先生举着顶遮阳帽跑进来,帽檐上还沾着 sugar(蔗糖)的细渣,“说要再加两千斤,给的价钱比广州还高两成!”
李三喜眼睛一亮,往熬糖房走的脚步更快了。波斯商人阿里上个月来订糖时,尝了他作坊的“冰糖”,当即拍板:“这比我们用蜂蜜做的甜点还香,运到波斯,贵族们肯定抢着要!”
穿过晾糖场时,几个爪哇妇女正把晒干的糖块装进麻袋。她们头上顶着半人高的麻袋,脚步却稳得很,嘴里哼着家乡的调子,调子都带着点甜。李三喜笑着递过几块碎糖:“尝尝,这是新出的,比上次的更甜。”
妇女们接过去,塞给孩子,小家伙们含着糖块,笑得露出缺牙的牙龈。她们是附近部落的,以前靠种胡椒过活,自从蔗糖坊开起来,男人来作坊当力夫,女人来晒糖,日子比以前宽裕多了,家里的陶罐都换成了李三喜送的铁锅。
正午的日头最烈,蒸汽榨汁机却没歇着。李三喜爬上了望台,望着河对岸的码头——三艘货船正等着装糖,甲板上堆着空麻袋,像座小山。最前面那艘“顺风号”是去波斯的,船主特意让人加固了货舱,怕糖受潮。
“狗剩,去把那批最好的冰糖搬出来!”李三喜对着楼下喊,“给波斯的客人装船,每块都得用绵纸包好,别蹭坏了。”他这冰糖是用井水结晶的,块大透亮,像冻住的月光,在广州能卖高价,波斯商人更是愿意出双倍的钱。
算完账,李三喜揣着银袋往移民村走。路边的稻田里,有人正在收割甘蔗,独轮车装得冒尖,车辙印在红土地上,像画着串省略号。他想起刚来时,自己带着老婆孩子搭棚子,连口像样的锅都没有,现在不光开了作坊,还雇了二十多个工人,连儿子都能帮着记账了。
“李叔,您这糖卖得真好!”村口的王大娘正在晒辣椒,看见他就笑着打招呼,“我家那口子说,您这蒸汽机器,抵得上百头牛呢!”
“可不是嘛!”李三喜掏出块糖递给王大娘的孙子,“以前用牛拉碾子,榨十斤汁得半个时辰,现在这铁家伙,一眨巴眼就出来了。”他指着远处的烟囱,“您看那三十家作坊,一天出的糖,够装满五艘船,这在老家,想都不敢想!”
回到作坊时,夕阳把晾糖场染成了金红色。王师傅正把最后一锅糖倒进模子,冷却后就是方块的“片糖”,运到广州,茶馆酒楼抢着要。阿里带着两个伙计来验货,捏起块冰糖对着光看,连连点头:“good,very good!”他学着说汉语,说得磕磕绊绊,却透着真心的欢喜。
装船的时候最热闹。工人们扛着糖袋,喊着号子往船上送,“嘿哟嘿哟”的声音混着蒸汽声,像支热闹的歌。李三喜站在码头,看着“顺风号”升起风帆,心里盘算着下次该进几台新机器——听说海政司新造了能自动装袋的设备,要是能买来,效率还能再提一倍。
夜深了,蔗糖坊的灯还亮着。李三喜坐在账房里,把今天赚的银子倒进木匣,“叮叮当”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楚。窗外,蒸汽榨汁机的余温还没散,月光照在铁皮上,泛着柔和的光。
他想起刚移民来时,有人说“爪哇的土再肥,离了老家也长不出好日子”,现在看来,这红土地不仅长出了甘蔗,还长出了比甘蔗更甜的盼头。三十家蔗糖坊像三十颗糖,把日子泡得越来越甜,连空气里都飘着化不开的蜜。
“等这船到了波斯,”李三喜摸着账册上的“五间瓦房”,嘴角又翘了起来,“就接爹娘来爪哇住,让他们看看,儿子在这南洋,真的站稳脚跟了。”
远处的蒸汽声还在“哐当”响,像在为他的念想打拍子。这声音里,藏着移民们的日子,藏着红土地上的甜,也藏着一条从爪哇到波斯的糖之路,路上飘着的香气,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日子,真的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