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第一次听见那声音，是在夜里三点十七分。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映出半张脸，文档里的建筑图纸还停留在二层承重梁的标注页。城郊这块地他盯了半年，从拿地到设计稿修改，几乎耗光了所有积蓄，连父亲留下的那间老木匠铺都抵押了出去。这栋三层小楼不只是房子，是他赌上全部的翻身仗。
“咚……咚……”
沉闷的声响从窗外传来，像是有人用木夯砸着湿土，节奏慢得诡异，每一下都隔着七八秒的空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砚皱着眉推开窗，初秋的风裹着泥土腥气灌进来，工地里一片漆黑，只有临时搭建的板房门缝漏出点微光——那是他雇的两个工人老周和小赵住的地方。
“老周？”他朝着工地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打了个转，没得到回应，只有那夯土声还在继续，“咚……”
这声音不对劲。他白天刚让挖掘机平整完场地，表层土早被推到了围墙边，哪来的人夯土？林砚摸了件外套抓着手机往工地走，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地面，新翻的黄土在夜里泛着冷光，除了他的脚印，再没有别的痕迹。
“谁在那儿？”光柱停在场地中央，那里本该是明天要浇筑地基的地方，此刻却空无一人。可那夯土声还在响，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贴着他的耳膜往下沉。
林砚突然觉得后背发毛。他想起白天签合同的时候，中介老张欲言又止的样子，只说这块地以前是“老地方”，让他施工前最好找个人看看。当时他满脑子都是预算，压根没往心里去，现在这声音像根针，扎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咚……”
又一声，这次格外近，仿佛就在他脚边。林砚猛地往后跳了一步，手机电筒晃到地面，只见新翻的黄土里，不知何时渗出了几缕黑褐色的水迹，像蚯蚓似的往中间聚，慢慢积成了一个小水洼。他蹲下去想摸那水的温度，指尖刚碰到，就听见板房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小赵！”林砚爬起来往板房跑，推开门的时候，老周正瘫在地上，手指着小赵的床，脸色惨白。小赵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着，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快打120！”林砚冲过去摸小赵的脉搏，指尖下只有一片冰凉。他抬头看老周，老周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睛盯着窗外，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
救护车来的时候，小赵已经没了呼吸。医生检查的时候，林砚注意到小赵的指甲缝里，沾着点黑褐色的泥，和他刚才在工地看见的水迹颜色一模一样。
警察来做笔录，老周终于缓过劲来，说夜里听见夯土声，小赵骂了句脏话，说要出去看看是谁在捣乱，刚走到门口，就突然倒了下来，嘴里还念叨着“别夯了”“埋住了”之类的话。
“那夯土声，你听见了吗？”林砚问老周。
老周点点头，又猛地摇头，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听见了……不是人敲的……那声音，跟我小时候在老家听见的‘镇魂夯’一样，是给死人打墓的……”
林砚的心沉了下去。他掏出手机给中介老张打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老张的声音带着睡意，听见小赵死了，顿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林老板，我跟你说实话吧，那块地以前是乱葬岗，三十年前修公路的时候迁过坟，听说……没迁干净……”
挂了电话，林砚站在板房门口，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工地，那夯土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土里，等着被挖出来。
第二天，工地停工了。警察来勘察现场，没发现什么异常，小赵的死因初步判断是突发心脏病，可林砚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老周收拾东西要走，说什么也不肯再待在这里，林砚没拦着，多给了他两个月工钱，让他别到处乱说。
工地上只剩下林砚一个人。他坐在板房里，看着桌上的设计图，图纸上的线条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像是一条条缠绕的蛇。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说他们林家世代做木匠，最忌讳的就是在不干净的地方盖房子，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赚钱，把这话抛到了脑后。
天黑的时候，林砚又听见了夯土声。
“咚……咚……”
这次更清楚了，像是从地基的位置传来的。他拿着手电筒往工地走，光柱扫过地面，看见地基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土坑，坑边上放着一把木夯，就是老木匠用来夯土的那种，木头上还沾着黑褐色的泥。
林砚的心跳得飞快，他走过去，想把木夯拿起来，刚碰到木头，就听见坑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像是在哭：“我的孩子……埋在这儿了……”
他吓得往后退，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朝上，照见坑壁上，嵌着一块小小的银锁片，上面刻着个“林”字。
林砚的脑子“嗡”的一声。那锁片，是他小时候戴过的，五岁那年弄丢了，父亲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怎么会在这里？
他捡起手电筒，往坑里照，坑不深，也就一米多，底部铺着一层黑土，土上面，隐约能看见一个小小的骨架，蜷缩着，像是个胎儿的形状。
“咚……”
木夯突然自己动了起来，朝着坑底砸下去，一下又一下，黑土被砸得紧实，那小小的骨架被埋得越来越深。林砚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看见木夯上，慢慢浮现出一行字，是用红漆写的，歪歪扭扭的：“该你了”。
林砚尖叫着往后跑，跑回板房，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他拿出手机，想给朋友打电话，可手机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张脸，是个女人的脸，脸色惨白，眼睛里没有瞳孔，嘴角挂着血，正对着他笑。
“你是谁？”林砚的声音在发抖。
女人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窗外。林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出去，只见工地里，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都是模糊的影子，手里拿着木夯，一下一下地砸着地面，夯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像是要把整个工地都砸塌。
“他们是……当年没迁走的坟里的人……”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盖房子，占了他们的地，他们要你陪葬……”
林砚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老木匠手记，里面写着，遇到不干净的地方，要用桃木钉镇宅，还要给地下的亡魂烧纸钱，赔罪。他爬起来，在板房的角落里翻找，找到了父亲留下的一把桃木钉，还有一叠纸钱。
他拿着桃木钉和纸钱，冲出板房，朝着地基的方向跑。那些模糊的影子看见他，停下了手里的木夯，齐刷刷地朝着他看过来，眼睛里冒着绿光。
林砚跑到土坑边，把纸钱点燃，火光映着他的脸，也映着那些影子。他把桃木钉一根一根地钉在坑边，嘴里念叨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把房子拆了，给你们迁坟……”
纸钱烧完了，灰烬被风吹起来，落在那些影子身上，影子们发出一阵尖叫，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了。夯土声也停了，工地里又恢复了寂静。
林砚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他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他没注意到，坑底的黑土里，慢慢伸出了一只手，指甲又长又尖，抓着他的裤脚，往坑里拉。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就在他耳边，“你父亲当年……就是这么埋了我的孩子……”
林砚猛地回头，看见那个女人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木夯，木头上沾着新鲜的血。他想起来了，父亲当年跟他说过，年轻的时候，在城郊盖过一间小木屋，后来木屋塌了，压死了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当时没人知道，是父亲把她们埋在了地下，还把那间木屋拆了，盖了自己的木匠铺。
“你是……那个女人？”林砚的声音在发抖。
女人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狰狞：“你父亲欠我的，你要还……这房子，盖在我孩子的坟上，你就得陪着他，永远陪着他……”
木夯朝着林砚的头砸下来，他想躲，可身体动弹不得。他看见坑底的小骨架，慢慢站了起来，朝着他走过来，手里拿着那块银锁片，递到他面前。
“咚……”
夯土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朝着林砚的身体砸下去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碎裂，血液流进黑土，和那些陈年的血混在一起。他最后看见的，是女人抱着小骨架，站在土坑边，看着他被一点点埋进土里，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有人发现了林砚的尸体，他被埋在地基的位置，身体蜷缩着，像是个胎儿的形状，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银锁片。警察来调查，没发现任何线索，只在板房里找到了一本老木匠手记，最后一页写着：“盖房先看地，地不干净，人也不干净……”
后来，那块地再也没人敢去，荒草丛生。路过的人，有时候会听见夜里传来夯土声，咚……咚……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在给新的亡魂，打一座永远也盖不完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