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郯城。
城头火把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守军士卒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的墙砖上。白日里那场漂亮反击带来的振奋已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忧虑——每个人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明日该如何？后日又该如何？
陆昶没有回府，而是在亲兵的护卫下，沿着城墙缓缓巡视。他没有披甲，只着一袭深色常服，步履沉稳，目光扫过每一个垛口，每一处哨位。
“府君。”
“府君安好。”
守军将士见到他，纷纷肃立行礼，眼中带着敬意，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惑。陆昶微微颔首，时而停下脚步，为一个年轻士兵正了正歪斜的头盔，时而拍拍一个老卒的肩膀，问一句“家中老母可安顿好了？”
他没有说太多鼓舞士气的话，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与他们同在。
行至一处较为僻静的角楼，陆昶摆手让亲兵留在远处，独自凭栏，望向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点点星火是燕军的营寨，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之瞳。
高啸寻了过来，低声道：“府君，巡防已安排妥当，您劳累一天，还是回府歇息片刻吧。”
陆昶没有回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高啸，你说，这满城军民，为何愿随我陆昶困守于此？”
高啸不假思索：“自然是因为府君仁德，保境安民，我等皆愿效死！”
“仁德？”陆昶轻轻摇头，转过身，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我陆昶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不能护他们身家性命，空谈仁德，又有何用？”
高啸一怔，有些不解。
陆昶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夜色，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凡人乐生恶死，好德而归利。此言不虚。人皆喜欢生存而厌恶死亡，喜好有德之人，但最终归附的，是能带来利益的人。鬼谷先师以此施行捭阖纵横之术，正是因为洞察了这人性根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能够创造利益、分配利益的，就是‘道’。没有财富，就难以施行仁义；不给予恩惠，就无法聚拢人心，团结亲族。”
高啸若有所悟：“府君的意思是...”
“利一人，则一人从；利百人，则百人从；利天下，则天下启之，为你打开门户。反之，害一人，则一人恶；害天下，则天下闭之，对你关上大门。”陆昶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慕容垂陈兵五万，虎视眈眈，他给予城外的是刀兵与死亡，是‘害’。而我陆昶，要给予城内军民的是生存的希望，是‘利’！”
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所以，我们必须让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坚守郯城，符合他们最大的‘利’！而一旦城破，他们失去的将是一切！”
高啸终于明白了：“所以使君白日里要展示‘百工营造’的利器，就是要告诉全城，我们有能力守住，坚守才有活路！”
“不止如此。”陆昶微微眯起眼睛，“还要让他们知道，慕容垂若破城，将断绝他们所有的活路。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他低声对高啸吩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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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刚蒙蒙亮。
尽管燕军后撤了百步，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依旧弥漫在郯城的空气中。市井间，开始悄然流传起一些话语。
“听说了吗？昨天使君用神弩，把燕狗的哨楼都射塌了！”
“何止！那石炮一响，地动山摇，燕贼哭爹喊娘！”
“有府君在，有百工营的神器在，咱们郯城固若金汤！”
这些是令人振奋的。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些更令人心悸的流言。
一个卖炊饼的老汉，一边收着军需官发的“战时粮券”，一边对排队的街坊低声道：“老王头，你侄子在营里当值，没听说吗？昨天抓了个燕军的细作！”
旁边一个妇人立刻凑过来：“细作？说了啥？”
老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恐惧：“那细作交代了，慕容垂下了严令，破城之后...要...要屠城！说要杀光全城青壮，抢走所有财物女子，把这郯城变成鬼城，用来震慑江东！”
“啊？！”妇人吓得手一抖，篮子差点掉在地上，“屠...屠城？这如何是好！”
“可不是嘛！”另一个担着柴的汉子插嘴，他刚从城西过来，“西市那边都传遍了！说燕贼在河北就是这么干的，攻破城池，鸡犬不留！咱们要是不拼命守城，等到城破那天，谁也活不了！”
恐慌如同水面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很快便成了公开的谈论。恐惧攥住了每个人的心。
就在这时，一队郡守府的吏员敲着锣，出现在各条主要街巷。
“郡守府告谕全城军民！”
“陆府君有令：凡协助守城之青壮，每日计‘守城功’，凭功可领米粮、盐巴！”
“凡献砖石、木料、铁器者，按值记功！”
“凡家中有男丁参与城防、运输、工事者，其家眷优先配给饮水、柴薪！”
“工匠日夜赶制守城器械、修补城墙，功勋加倍！”
“府君与大家同食同宿，共存亡！府库所有，尽数用于守城，绝不私藏一分一厘！”
吏员的声音洪亮，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了。这不仅仅是口号，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分配方案。恐慌依旧存在，但在恐慌之上，一种更实际的想法开始滋生——坚守，虽然有危险，但至少现在有吃的，有秩序，有功勋，家人能得到照顾。而一旦城破，按照那些流言，所有人都将失去一切，包括性命。
“他娘的！横竖是个死，跟燕狗拼了！守城还能给家里挣口粮！”
“对！府君仁义，把府库都搬出来了，咱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为了老婆孩子，也得守住这郯城！”
民心，在这极度的恐惧与明确的利益引导下，开始发生奇妙的转变。从最初的惶惑不安，逐渐凝聚成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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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已被划为“百工营造”的紧急工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动风箱的呼呼声、锯木头的刺啦声，昼夜不息。
王匠头满头大汗，正指挥着工匠和征召来的民夫，将一根巨大的原木加工成床弩的弩臂。他看到陆昶在高啸的陪同下走来，连忙用脏污的袖子擦了把汗，迎上前。
“府君。”
陆昶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微微点头：“匠头辛苦。进度如何？”
“回府君，破阵弩专用弩箭，日夜赶工，目前每日能得五支。雷霆炮石弹，每日可打磨成型三十枚。只是...材料消耗甚巨，库存的牛筋、硬木、精铁，支撑不了太久。”王匠头实话实说，眉头紧锁。
陆昶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材料之事，我来想办法。你只需确保，每一支弩箭，每一颗石弹，都尽可能发挥最大效用。”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不仅关乎胜负，更关乎我们能否活下去。”
王匠头肃然，重重抱拳：“老汉明白！百工营造上下，必竭尽全力！”
离开工坊，陆昶又转向粮仓和武库的方向。一路上，他看到街巷间，百姓们不再是无所事事地聚集忧叹，而是在坊正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青壮搬运着守城物资，妇孺老弱则在分发饮水、缝补衣物，甚至帮忙将民房的门板拆下，运往城头充作临时挡牌。
一种紧张却有序的氛围，取代了最初的混乱与绝望。
高啸跟在陆昶身后，看着这一切，忍不住低声道：“府君，您昨日那番话...还有那些流言...真的起作用了。”
陆昶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更加凝重。“利与害，如同双刃之剑。我们用‘利’团结了人心，用‘害’激发了死志。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要能让他们看到‘利’的真实存在，要能抵挡住那‘害’的降临。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高啸明白那未尽之语。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否则，希望崩塌之后的反噬，将更加可怕。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跑来，低声禀报：“府君，夜里东南方向烽火示警
陆昶眼神一凝：“情况如何？”
亲兵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振奋：“谢将军的‘碧涛’营，昨夜已趁潮汐悄然离港，未被燕军察觉。按计划，他们将沿海南下，试图联络广陵，并袭扰燕军粮道。”
陆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
东南方向，那是慕容垂包围圈唯一的，也是他希望所在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