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那双粗糙的大手，像是焊工的铁钳，紧紧攥着孙连城。
那股力量和温度，仿佛在传递一种名为“汉东未来”的千钧重托。
孙连城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李书记，我的知音啊。
靠我把事情搅黄，汉东就有救了。
这逻辑，完美闭环了。
当晚，孙连城在省委招待所的床上烙饼，破天荒地失眠了。
不是因为焦虑。
是兴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苦练屠龙技三十年的勇士，忽然听说世界上真的有龙，而且国家还发了屠龙许可证。
他这辈子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第二天一早，陆亦可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准时出现。
车子没去市委，而是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僻静小路，停在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楼前。
“省检，临时办案点。”陆亦可言简意赅。
推开门，一股由尼古丁、速溶咖啡和人体油脂混合发酵了七天七夜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眼窝深陷的年轻人正对着一面巨大的白板发呆。
白板上画满了蛛网般的线条，网的中心，赫然是“赵立春”三个字，被红笔圈了三层，力道大得仿佛要穿透板子。
年轻人转过身，两道目光直射而来，带着审讯犯人般的穿透力。
“孙书记，我是侯亮平。”
孙连城当然认识这张正气凛然的脸，汉东反贪局的王牌，传说中的“猴子”。
侯亮平伸出的手很有力，眼神里的探究几乎不加掩饰。
他昨天刚跟陆亦可看完了“北莞8888元水晶杯”的闹剧全程回放。
他到现在也没想通，李达康怎么会把赌注押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原地睡着的男人身上。
那个在全场鸡飞狗跳中，唯一保持着“灵魂已登出”状态的男人，真的能对抗赵家经营多年的鬼蜮伎俩？
“侯局，久仰。”
孙连城轻轻回握，力道轻飘飘的，一触即分。
他的视线早已越过侯亮平，开始对办公室里的几把椅子进行舒适度评估。
那把不行，靠背太直，有反人类倾向。
这把不错，皮质扶手，坐垫有明显的凹陷弧度，一看就是常年被某个疲惫的屁股盘出来的包浆，坐着肯定舒服。
“坐。”
侯亮平指了指孙连城看中的那把椅子。
他跟陆亦可分坐两边，一个无形的三角包围圈瞬间形成。
“孙书记，时间不多，我直接说了。”
侯亮平的手指敲了敲白板中心的名字：“赵家倒了，钱没倒。一部分通过赵瑞龙的情妇，在开曼群岛注册了家‘晨星资本’，这是他们的钱袋子。”
孙连城点点头，表示在听。
心里想的却是，这么麻烦，又是情妇又是离岸公司的，直接买成黄金埋在老家院子里多省事，非要搞这么复杂，太内卷了。
侯亮平的手指下滑，点中了几家公司。
“第一步，‘晨星资本’已经通过代持，控股了汉东重装六家核心零件供应商。现在，第二步来了。”
他换了根笔，重重画出另一个名字——“欧陆资本”。
“这家公司，就是李书记说的，要并购汉东重装的‘星河科技’的母公司。我们查到，他们的一个副总裁，跟赵瑞龙的情妇有勾结。”
孙连城眼皮开始打架。
这故事还没他观测木星大红斑的风起云涌来得精彩。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侯亮平的声音沉得像块铁，“用欧陆资本并购汉东重装，然后利用并购后的权力，用十倍甚至二十倍的溢价，收购那六家他们自己控股的供应商。”
“左手倒右手，赵家的黑钱，就这么洗白成了新公司的合法资产。而我们上千亿的国有资产，就这么被掏空了。”
陆亦可补充：“他们的合同文本，是华尔街最顶级的律师天团写的，法律上天衣无缝。我们看得出是抢劫，但找不到证据。”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孙连城总算听明白了。
一伙高级骗子，要来偷东西，而且手法专业，警察抓不到。
他身体向后一仰，深深嵌入柔软的椅背，发出了灵魂拷问：
“所以，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侯亮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看着孙连城那副“再不说重点我就要睡着了”的表情，胸中那股火气几度要冲破天灵盖，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最后，这位反贪局长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近乎哀求的神色。
“关系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拖。”
“拖？”
孙连城的耳朵像是雷达一样竖了起来，身体瞬间坐直了一公分。
“对！”侯亮平一字一顿，声音里是山穷水尽的决绝，“拖延谈判，阻止并购。只要协议一天不签，他们的阴谋就无法得逞。我们需要时间，去挖他们资金链的证据。”
他盯着孙连城，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孙书记，李书记和我们的意思很明确。这次，不是要你谈成。”
“而是要你，把这次谈判，彻底搞砸。”
轰！
失败。
搞砸。
拖延。
这几个字，像一道创世之光，精准地劈开了孙连城混沌的脑海，照亮了他灵魂深处那片名为“咸鱼”的广袤宇宙。
他穷尽一生所追求的“无为而治”！
他毕生钻研的“拖字诀”！
他引以为傲的“搞砸学”！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门屠龙之术只能用来躲避丁义珍的饭局，在光明顶的躺椅上孤芳自赏。
万万没想到！
有朝一日，竟然能被汉东省反贪局局长亲自登门拜访，并委以“拯救千亿国资”的神圣使命！
这是什么天选的剧本！
这是什么梦幻的岗位！
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感，在他身体里爆开！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每一个咸鱼细胞，都在此刻苏醒，它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高唱着名为“躺平即是正义”的赞歌！
“砰！”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快，让侯亮平和陆亦可齐齐吓了一跳。
他挺直了腰板，之前那副快要散架的懒散姿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奔赴圣战的狂热。
他走到白板前，伸出手，“啪”的一声，重重拍在自己胸口。
“亮平同志！亦可同志！”
他的声音洪亮、坚定，带着一种宝剑出鞘的锋锐。
“你们，算是找对人了！”
侯、陆二人面面相觑，满脸茫然。
“论建设，我孙连城可能一窍不通。”
孙连城环视一周，目光最后如炬火般落在侯亮平身上，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宗师”的自信光芒。
“但要说拖延、破坏、把一件好端端的事情，从根上给它搅黄……”
“我，还没遇到过对手！”
“不就是拖时间吗？放心！”他大手一挥，姿态如同指点江山的宇宙元帅，“这活儿，我熟！我的人生，就是一部‘拖延学’的活教材！从今天起，这个谈判桌，就是我的新光明顶！我保证，只要我孙连城还在，他们的并购协议，一个标点符号都别想签下来！”
他越说越亢奋，仿佛已经看到了谈判桌上，对方的律师精英们被他的“宇宙理论”逼到口吐白沫、集体辞职的辉煌场面。
“你们就擎好吧！”
孙连城指着那张复杂的蛛网图，轻蔑地摇了摇头。
“你们的思路太‘正’了，总想着去堵漏洞。而我的‘宇宙决策理论’核心奥义——‘熵增定律’，就是为这种场面量身定做的！”
“与其修修补补，不如直接引入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混乱源，让整个精密系统从内部开始崩塌，最终走向永恒的、无序的热寂！”
“他们的项目，是那个系统。”
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的鼻子，脸上浮现出神圣而狂热的微笑。
“而我，就是那个混乱源。”
侯亮平彻底傻了。
他设想过孙连城会答应，会推诿，会提条件。
他唯独没想过，对方会亢奋成这样。
这哪里是来帮忙的顾问？
这分明是找到了毕生信仰的狂信徒，是破坏学领域前来传道的祖师爷！
陆亦可更是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她原本只想往机器里掺点沙子。
结果，她直接请来了一尊准备把整台机器连同厂房一起，打包扔进太阳里的神！
“孙……孙书记，”侯亮平艰难地试图挽救，“我们的核心是拖延，尽量……避免激化矛盾……”
“我懂！”孙连城自信地打断他，“最好的拖延，就是让对方主动怀疑人生！最好的防御，就是降维打击！亮平同志，你要相信专业的力量！”
他像一个疯子般张开双臂，对着那张白板，仿佛在拥抱自己的宿命。
“面对这种精密如腕表的阴谋，你找十个顶级的修表匠去拆解，都不如找个疯子抡起大锤！”
“一锤下去，什么狗屁齿轮，都得给老子停摆！”
“我，就是那把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