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黑风鬼医
黎明前的黑风岭,浓雾如死者的裹尸布,缠绕着嶙峋山石。
沈墨轩勒马立于峡谷入口,身后是杨烈留下的三十七名黑甲骑兵——昨夜一战,杨字营折损十三人,包括两名什长。海石与巴图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三人脸上皆染血污,眼中布满血丝。
“公子,真要进?”海石压低声音,“慕容前辈说那鬼医与他家有旧怨,此去怕是羊入虎口。”
沈墨轩望向峡谷深处。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削,仅容三马并行的窄道蜿蜒消失在浓雾中,地势之险,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摸了摸怀中那枚从影卫司鬼面人身上搜出的御林军将领靴底残片——那暗红的黏土、精致的防滑纹,此刻像烙铁般烫着他的胸口。
曹国勇。
这个名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原来从始至终,他以为自己在与三皇子博弈,实则早已成为那位国舅爷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而老皇帝那封密旨、那道虎符、那句“托付江山”的遗言……当真只是简单的托孤吗?
慕容惊鸿昏迷前那句“小心皇帝”,像毒刺扎进他心里。
“必须去。”沈墨轩收回目光,声音冷硬如铁,“慕容前辈是为护我们而中毒,若弃之不顾,我沈墨轩与那些背信弃义之徒何异?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若鬼医司徒玄真与慕容家有旧怨,又知晓曹国勇的谋划,或许我们能从他口中,撬出更多秘密。”
巴图挠了挠头:“可那寨主‘座山雕’,上月才劫杀边军押运队,杀了我十二名弟兄。咱们这几十号人硬闯……”
“不硬闯。”沈墨轩从怀中取出一物——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玄铁令牌,正面刻着“御前”二字,背面是盘龙纹。这是老皇帝赐他的密使凭证,本该在见到镇国公后才出示。
“你要亮明身份?”海石一惊。
“亮,但要换个说法。”沈墨轩将令牌揣回怀中,策马向前,“杨哨长,命令弟兄们收起战旗,刀不入鞘,但不可先动手。若遇盘问,就说——”
他深吸一口气:“就说京城沈家后人,携前太子遗孤密信,求见黑风寨主。”
“前太子遗孤?!”海石和巴图同时失声。
杨烈也变了脸色:“沈总管,这谎若被识破……”
“不是谎。”沈墨轩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声音低沉下去,“二十年前,前太子暴毙东宫,其嫡子时年三岁,随后失踪。此事成宫中禁忌,但民间一直有传言,说那孩子被太子旧部救出,隐姓埋名至今。”
他转头看向众人:“慕容惊鸿的‘幽影剑’,你们昨夜都见了。那等武功,岂是寻常江湖世家能有的?他重伤昏迷前,死死抓住我的手,说的不是慕容家的事,而是‘小心皇帝’——一个江湖人,为何要小心皇帝?”
众人面面相觑,脊背发寒。
“您是说……”杨烈喉结滚动。
“我什么也没说。”沈墨轩打断他,“只是去黑风寨‘求药’时,不妨多带一个身份。至于寨主信不信,鬼医见不见,就看天意了。”
说罢,他一夹马腹,率先踏入峡谷。
浓雾顷刻吞没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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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在碎石路上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峡谷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两侧岩壁上,不时有碎石滚落——不知是自然松动,还是人为。
沈墨轩目视前方,手心却已沁出冷汗。他能感觉到,至少有十几道目光从暗处投来,如毒蛇般在他身上游走。那是哨探,黑风寨的耳目。
果然,行至峡谷中段,前方窄道被数根粗大原木挡住去路。
“吁——”沈墨轩勒马。
几乎同时,两侧岩壁上“刷刷”跃下七八道身影,皆是劲壮汉子,手持钢刀弓箭,呈扇形将他们围住。为首的是个独眼壮汉,脸上横着一道狰狞刀疤,从额角划到嘴角。
“此路不通。”独眼汉声音沙哑,“诸位军爷,请回吧。”
他特意加重了“军爷”二字——显然,黑风寨早已认出杨字营的制式黑甲。
沈墨轩端坐马上,神色平静:“我要见寨主。”
独眼汉嗤笑:“每天想见寨主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我带来了前太子遗孤的消息。”沈墨轩声音不大,却在峡谷中清晰回荡。
刹那间,所有山匪脸色骤变。
独眼汉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上下打量沈墨轩,又看向他身后的黑甲骑兵,忽然咧嘴笑了:“小子,编故事也要编得像点。你一身官气,后么跟着边军精锐,却来跟我说什么前太子遗孤?当爷爷是三岁孩童?”
他话音未落,沈墨轩忽然扬手——
一道金光破空而去!
独眼汉大惊,急忙侧身,那物事擦着他耳畔飞过,“铛”一声钉在他身后岩壁上。众人定睛看去,竟是一枚金镖,镖尾系着一条细细的金链,链子另一端还在沈墨轩手中。
而金镖钉住的岩壁上,赫然嵌着一块玉佩——那是昨夜从慕容惊鸿身上取下的,玉佩正面刻着“慕容”,背面却是一道模糊的龙纹!
独眼汉凑近细看,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他猛回头,死死盯住沈墨轩:“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前太子遗孤的贴身信物。”沈墨轩缓缓收链,玉佩落入掌心,“我要见寨主,或者——直接见鬼医司徒玄。耽误了大事,你担待不起。”
独眼汉眼神变幻,半晌,咬牙道:“搜身!若敢带利器进寨,格杀勿论!”
沈墨轩坦然下马,张开双臂。两个山匪上前,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个遍,连发簪都拔下来检查。最后只留下一柄短匕——那是老皇帝赐的御前侍卫标配,匕身刻着御制编号。
“这个可以带。”独眼汉看到编号,眼神又深了几分,“你们在此等候,只他一人进寨。”
“公子!”海石急道。
沈墨轩摆手:“无妨。若两个时辰后我未出,杨哨长可按原计划强攻。”
这话是说给山匪听的。
独眼汉冷哼一声,在前引路。绕过原木路障,前方竟出现一条隐秘小径,蜿蜒向上,直通半山腰。走了约一刻钟,眼前豁然开朗——
谁能想到,这险峻黑风岭的半山坳中,竟藏着如此大的一座山寨!
寨墙以整根圆木搭建,高约三丈,墙上设有箭垛、了望台。寨门是厚重的包铁木门,此刻敞开一道缝,门后可见宽敞的演武场,数十山匪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更深处,屋舍连绵,竟有炊烟袅袅升起,俨然一个小型村镇。
独眼汉将沈墨轩带入寨中,穿过演武场,走向正厅。沿途山匪皆投来审视目光,有人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有人则眼神警惕。
正厅是一座三层木楼,飞檐斗拱,竟有几分官式建筑的风格。门口站着四名佩刀护卫,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家高手。
“在此等候。”独眼汉说完,推门而入。
沈墨轩站在阶下,静静观察。这黑风寨绝非寻常土匪窝——操练的山匪队列整齐,招式狠辣实用,分明是军中战法;寨中道路干净,屋舍排列有序,甚至有专门的粮仓、武库;更可疑的是,他刚才路过一处马厩,里面拴着的马匹中,竟有几匹是军中战马的形制!
这哪里是土匪寨,分明是一处秘密屯兵之所!
“吱呀——”
正厅门开,独眼汉走出,侧身道:“寨主有请。”
沈墨轩整了整衣袍,迈步而入。
厅内光线昏暗,只点了几盏油灯。正对门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人。
出乎意料,那并非想象中虬髯满面的凶恶匪首,而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白面无须,眉眼清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手中还握着一卷书。若非身处这土匪窝,沈墨轩会以为他是某个书院里的教书先生。
但当他抬起眼时,沈墨轩心中一凛。
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像两口古井,不起波澜,却透着能将人吸进去的寒意。
“坐。”书生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声音温润,“看茶。”
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端上茶盏。沈墨轩未动,只直视对方:“阁下便是黑风寨主,‘座山雕’?”
书生笑了笑,放下书卷:“鄙人宋知命。‘座山雕’是道上朋友给的浑号,不足挂齿。”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沈公子——或者该称你一声,沈总管?昨夜驿站一战,好生精彩。”
沈墨轩瞳孔微缩。
“不必惊讶。”宋知命抿了口茶,“曹国公的影卫司三鬼折在你手里,这事天亮前就已传遍各路人马。我若连这都不知道,也不配在这黑风岭立足了。”
他放下茶盏,目光忽然锐利如刀:“只是我好奇,沈总管不在京中侍奉皇上,不去边关传旨,却跑来我这土匪窝,还编出什么‘前太子遗孤’的幌子——真当宋某是傻子?”
厅内气氛陡然凝固。
沈墨轩手心渗出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寨主既知我身份,也该知道,我若死在这里,镇国公的杨字营、京中的陈砚舟、还有皇上安插在各处的耳目,都不会善罢甘休。黑风寨再险要,挡得住三千边军铁骑吗?”
“威胁我?”宋知命笑了,笑得有些玩味,“沈总管,你怕是搞错了一件事。”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沈墨轩:“黑风寨能在晋中屹立十年,劫军饷、杀官兵,朝廷却始终剿而不灭,你真以为是靠这山势险要?错了。”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是因为朝中有人,需要我们活着,需要黑风寨存在。至于这人是谁——沈总管这么聪明,不妨猜猜?”
沈墨轩心头一震。
曹国勇!
是了,若黑风寨真是曹国勇暗中培植的势力,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何劫军饷的路线会被泄露?为何官兵屡剿无功?为何昨夜影卫司三鬼刚死,宋知命就已得到消息?
这根本就是曹国勇养在外面的爪牙!
“所以,”宋知命走回椅前坐下,重新拿起书卷,“沈总管若真是来求医问药的,宋某可以明白告诉你:慕容惊鸿中的‘腐骨散’,确实只有司徒先生能解。但——”
他抬眼,一字一句:“那毒,本就是司徒先生亲手调配,交由我派人下的。”
轰!
如惊雷炸响!
沈墨轩霍然站起,短匕已握在手中:“你说什么?!”
“坐下。”宋知命淡淡道,甚至没抬眼看他,“我若想杀你,你进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之所以让你进来,是想看看,能让曹国公如此大动干戈的‘沈总管’,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合上书,终于正眼看向沈墨轩:“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有几分胆色、却看不清局势的年轻人。可惜了。”
沈墨轩握匕的手青筋暴起,却强压下杀意。此刻动手,必死无疑。他缓缓坐回椅子,声音冰冷:“为何要对慕容前辈下毒?”
“两个原因。”宋知命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慕容惊鸿知道的太多。二十年前那场宫变,他虽未参与,但他的父亲——上任慕容家主慕容朔,却是太子太傅。有些秘密,慕容家世代相传,曹国公不放心。”
“第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我们需要一个诱饵,引一条大鱼上钩。原本钓的是镇国公,没想到,却引来了你这条不该出现的‘龙’。”
沈墨轩脑中飞速转动。诱饵?钓镇国公?难道曹国勇的真正目标,根本不是自己,而是手握边关兵权的镇国公杨骁?
是了!若自己在黑风寨遇害,杨字营必会强攻报仇。届时黑风寨“被迫”反击,杀死边军将领,与镇国公结下死仇。而曹国勇则可借此挑拨,甚至给镇国公扣上“擅动兵戈、图谋不轨”的罪名!
好狠的计!
“可惜啊,”宋知命摇头叹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你竟分兵两路,让秦昭雪带慕容惊鸿去了药王谷。药王谷那位,虽解不了腐骨散,却能吊住他性命七日。七日时间,足够很多事发生了。”
他忽然站起身:“沈总管,该说的都说了。你是自己了断,还是我让人动手?”
厅外传来脚步声,至少二十人,已将正厅团团围住。
沈墨轩也站起来,却忽然笑了:“宋寨主,你说了这么多,却漏了一件事。”
“哦?”
“你如何确定,我来黑风寨,真是为了求药?”沈墨轩从怀中取出那枚玄铁令牌,重重拍在桌上,“御前密使,见令如见君。我奉皇上密旨,稽查边关军务,沿途遇阻挠者——可先斩后奏!”
他盯着宋知命,一字一句:“黑风寨劫杀军饷、屠戮官兵,证据确凿。本使今日来,不是求医,是问罪!”
厅内死寂。
宋知命看着那枚令牌,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他当然认得,这是真正的御前密使令,非皇帝亲信不可得。若沈墨轩真是奉旨查案,那杀他,就等于公然抗旨谋逆!
但——
“呵……”宋知命忽然笑了,越笑越大声,“沈总管啊沈总管,你果然还是太年轻。”
他伸手入怀,也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同样的玄铁令牌!
只不过,沈墨轩的那枚正面刻“御前”,背面盘龙;而宋知命这枚,正面刻“监国”,背面是凤纹!
“认得吗?”宋知命轻声道,“曹国公领监国之职,此令,可节制百官,调动禁军。你说,是你的‘御前令’大,还是我的‘监国令’大?”
沈墨轩浑身冰凉。
他早该想到的!曹国勇把持朝政多年,老皇帝病重后,更是加封“监国”,权倾朝野。有监国令在手,莫说一个密使,就是皇子亲王,他也敢动!
“好了,戏也演够了。”宋知命收起令牌,拍了拍手,“来人——”
“且慢。”
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忽然从厅后传来。
沈墨轩循声望去,只见后堂帘幕掀开,一个老妪拄着拐杖,缓缓走出。她约莫七十岁年纪,满头银丝,脸上皱纹纵横如沟壑,最诡异的是——她的双眼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竟是盲的!
但当她“望”向沈墨轩时,沈墨轩竟有种被彻底看穿的错觉。
“司徒先生。”宋知命微微躬身,语气恭敬,“您怎么出来了?”
鬼医司徒玄!
老妪未理会宋知命,而是径直“走”向沈墨轩——她虽盲,步伐却稳,拐杖点地的节奏分毫不乱。直到在沈墨轩身前三尺处站定。
“年轻人,”她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你方才说,你姓沈?”
沈墨轩警惕道:“是。”
“沈什么?”
“……沈墨轩。”
司徒玄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让我摸摸你的脸。”
沈墨轩下意识后退,宋知命却道:“沈总管最好照做。司徒先生若要杀你,一根手指就够了。”
沈墨轩咬牙,未动。司徒玄的手却已探来,枯瘦如鸡爪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额头,然后顺着眉骨、鼻梁、脸颊,一点点向下摸索。
她的手指冰凉,触感怪异。沈墨轩强忍着不适,任由她“端详”。
忽然,司徒玄的手指停在他左眉梢——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疤痕,是幼时爬树摔伤留下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老妪浑身一震!
“这疤……”她声音发颤,“这疤的形状位置……你、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沈墨轩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家父……沈文渊。”
“沈文渊……沈文渊……”司徒玄喃喃重复,枯瘦的手忽然抓住沈墨轩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是不是……左耳后有一颗红痣?说话时,习惯先抿一下嘴唇?还有……他腰间常佩一枚青玉环,环上刻着一个‘慎’字?!”
沈墨轩如遭雷击!
父亲左耳后的红痣,除了至亲无人知晓;他说话前确实习惯性抿唇;而那枚青玉环,是沈家传家宝,父亲从不离身,环内侧确有一个小小的“慎”字!
“您……您如何知道?!”沈墨轩声音发颤。
司徒玄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文渊的儿子,竟长这么大了……”
她忽然转向宋知命,语气斩钉截铁:“这个人,你不能杀。”
宋知命皱眉:“司徒先生,这是曹国公的命令……”
“曹国勇的命令,在我这儿不好使!”司徒玄厉声道,虽盲,却自有一股慑人威势,“宋知命,你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又是谁教你识字读书?没有我,你早就是乱葬岗的一具白骨!”
宋知命脸色变幻,最终低头:“先生之恩,知命不敢忘。但曹国公那边……”
“我会亲自与他分说。”司徒玄摆手,“现在,带这位沈公子去我药庐。我要与他单独说话。”
宋知命深深看了沈墨轩一眼,终是挥手:“来人,送司徒先生和沈公子去后山药庐。没有先生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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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建在寨后一处僻静山谷中,三间竹屋,围着一个小院,院里晾晒着各种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司徒玄引沈墨轩进屋,关上门,摸索着点上油灯。昏黄灯光下,她那张满眼的脸显得愈发诡异。
“坐。”她指了指竹椅,自己也在对面坐下,“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沈墨轩心中警惕未消,但想到对方刚才的反应,还是答道:“七年前,父亲奉旨巡察河道,途中染了瘟疫,不治身亡。”
“瘟疫?”司徒玄冷笑,“文渊自幼随我学医,虽不精,但寻常疫病根本奈何不了他。况且,他身上常备我给的‘清心丸’,可解百毒,防疫瘴。你说他染瘟疫而死?”
沈墨轩浑身一震:“您……您教过父亲医术?”
“何止医术。”司徒玄长叹一声,“二十年前,我是东宫御医,专为太子殿下诊病。而你父亲沈文渊,是太子伴读,与我朝夕相见。那时他不过十八岁,聪慧过人,太子殿下视他如弟……”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陷入回忆:“后来宫变发生,太子暴毙,东宫血流成河。我趁乱逃出,文渊则被先帝保下,外放为官,远离京城。临别前,他来找我,说‘先生,若我将来有难,该去何处寻您?’我说,黑风岭,司徒玄。”
司徒玄抬起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望”着沈墨轩:“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诀。再听到他消息时,已是死讯。”
沈墨轩心中翻江倒海。父亲从未提过这段往事!他只说自己是寒门出身,苦读考取功名,一步步做到户部侍郎。可若他真是太子伴读,那沈家与皇室的牵连,就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司徒先生,”沈墨轩深吸一口气,“您刚才说,父亲不是死于瘟疫,而是……”
“中毒。”司徒玄斩钉截铁,“而且是我亲手调配的‘蚀心散’才有的症状——脉象虚浮、面色青黑、七窍渗血,死后三个时辰,尸身会散发淡淡苦杏仁味。你说,对不对?”
沈墨轩如坠冰窟!
父亲死时的模样,他永生难忘——正是司徒玄描述的那样!当时太医说是瘟疫变异所致,他虽怀疑,却无力深究。如今看来……
“蚀心散是我独门秘毒,配方只给过两个人。”司徒玄声音冰冷,“一个是你父亲,让他防身;另一个……”
她顿了顿,吐出三个字:“曹国勇。”
轰!
沈墨轩脑中一片空白。
曹国勇!又是曹国勇!
“为、为什么……”他声音嘶哑,“父亲与他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司徒玄惨笑,“文渊是太子伴读,知道太多当年宫变的秘密。曹国勇扶持当今皇上登基,手上沾了多少血,他能让知情人活着?你父亲能活到七年前,已是侥幸。”
她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推给沈墨轩:“这是腐骨散的解药,拿去救慕容家那小子。但记住,服下后需静养七日,不可动用内力,否则经脉尽断。”
沈墨轩接过瓷瓶,却未起身:“司徒先生,您既知父亲死因,为何还要为曹国勇效力?为何要帮他下毒害慕容前辈?”
“效力?”司徒玄嗤笑,“小子,你当真以为,宋知命是曹国勇的人?”
沈墨轩一愣。
“黑风寨是我建的,宋知命是我养大的。”司徒玄缓缓道,“曹国勇以为掌控了我们,却不知,从始至终,都是我借他的势,在黑风岭布下一枚棋子。至于给慕容惊鸿下毒——”
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我若不下毒,你会来黑风寨吗?你不来,我又如何见到故人之子,又如何告诉你这些真相?”
沈墨轩背脊发寒。
原来一切都在这个盲眼老妪的算计之中!从下毒,到引他来寨,再到相认——全在她的计划里!
“您……您到底想做什么?”沈墨轩艰难问道。
司徒玄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二十年前,太子殿下死前,曾交给我一份密旨。他说,若将来有人持同样密旨来找我,便将此物交给那人。”
她起身,走到墙角一个陈旧药柜前,摸索着打开暗格,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盒。盒身锈迹斑斑,却仍能看出精致的纹路。
“这是……”沈墨轩接过铁盒。
“打开。”
沈墨轩掀开盒盖,里面没有密旨,只有一枚白玉扣。玉质温润,雕成云纹,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渊”字。
“这是你父亲当年落在我这儿的。”司徒玄轻声道,“他说,若将来他儿子来找我,以此为凭。现在,物归原主。”
沈墨轩拿起玉扣,触手生温。翻到背面,却见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见玉如见人,持此扣者,镇国公杨骁当信之。
镇国公!
“您认识镇国公?”沈墨轩急问。
“何止认识。”司徒玄望向窗外,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杨骁的命,是我救的。三十年前,他在北境中了蛮族剧毒,是我千里赶去,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欠我一条命,也欠我一个承诺。”
她转回头,“看着”沈墨轩:“现在,我把这个承诺转交给你。你去边关见到杨骁,出示此玉扣,他会信你、帮你。但——”
司徒玄的语气忽然凝重:“你要问他一句话:当年先帝赐他的那封密旨,他烧了没有。”
“密旨?”沈墨轩心中一跳,“什么密旨?”
“先帝留给镇国公的密旨,内容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司徒玄缓缓道,“但我猜,那封密旨,与你父亲七年前接到的密旨,有关联。甚至可能……与二十年前的宫变,与太子的死,都有关联。”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走吧。宋知命暂时不会动你,但曹国勇的下一波杀手,最迟明晚就会到黑风岭。你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边关。”
沈墨轩握紧玉扣和瓷瓶,深深一躬:“多谢前辈。”
“不必谢我。”司徒玄摆摆手,“我帮你,是因为你父亲,也因为……我欠太子殿下一条命。你走吧,记住——”
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你父亲之死,不是结束,只是开始。那封密旨背后藏着的秘密,足以颠覆整个大雍朝。而你现在,已经一脚踏进了这个漩涡。往前走可能是死路,但往后退——必死无疑。”
沈墨轩浑身冰凉,却咬牙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宋知命竟亲自等候。见沈墨轩出来,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药庐,低声道:“沈公子,我送你出寨。”
两人沉默着走回前寨。途中,宋知命忽然开口:“司徒先生……与你说了多少?”
“该说的都说了。”沈墨轩淡淡道。
宋知命叹了口气:“先生这些年,过得很苦。她眼睛是当年为救太子,被毒烟熏瞎的。太子死后,她逃出京城,躲在这黑风岭,一躲就是二十年。”
他停下脚步,认真看着沈墨轩:“沈公子,不管你信不信,我宋知命落草为寇,劫的是贪官污吏,杀的是该死之人。曹国勇以为掌控了我,实则是我借他之势,庇护这一寨老小。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若有一日,曹国勇要动先生,我黑风寨三百条人命,会拼到最后一人。这话,请你记着。”
沈墨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我记下了。”
寨门打开,海石、巴图和杨字营骑兵正在门外焦急等待。见沈墨轩安然出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走!”沈墨轩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黑风寨。
那座矗立在险峰中的山寨,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绝。而药庐的方向,那个盲眼老妪,此刻是否也在“望”着他离开?
他不敢多想,策马疾驰。
然而刚出峡谷,前方官道上,赫然出现一队人马——
约百余人,皆黑衣劲装,腰佩长刀,马上挂着弩机。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阴鸷男子,面白无须,眼神如鹰。
见到沈墨轩一行,他抬手,身后百人同时勒马,动作整齐划一。
“沈总管,恭候多时了。”阴鸷男子开口,声音尖细,“咱家奉曹国公之命,请总管回京——喝茶。”
他特意加重了“咱家”二字。
太监!这是宫里的太监!
沈墨轩心中一沉。曹国勇竟连宫里的人都动用了,这是要彻底撕破脸!
杨烈拔刀上前,怒喝:“阉狗也敢拦路?滚开!”
阴鸷男子笑了,缓缓从怀中取出一面金牌:“御前司掌印太监,李德全,奉监国手谕:沈墨轩勾结匪类,擅离职守,即刻押回京城候审。敢反抗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他身后,百名黑衣武士同时举起弩机。
百张劲弩,在晨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沈墨轩握紧缰绳,手心全是汗。
前有拦路虎,后有黑风寨,此刻已是绝境!
而就在这时,东北方向忽然传来隆隆马蹄声——
尘土飞扬中,一面“杨”字大旗猎猎作响!
旗下一队骑兵如黑色洪流涌来,人数至少三百,为首的老将白发银甲,手持长枪,虽年过六旬,却威势如山!
镇国公杨骁,竟亲自来了!
李德全脸色骤变。
老将军勒马立于阵前,长枪一指,声如洪钟:
“老夫在此,我看谁敢动我边军的人!”
杨骁的到来暂时解围,但李德全竟冷笑拿出第二道手谕——竟是老皇帝病危前所下,命“监国曹国勇暂摄朝政,边关诸将无诏不得擅离驻地”。杨骁若执意护沈墨轩,便是抗旨!而更可怕的是,杨骁看到沈墨轩手中玉扣时,竟浑身剧震,脱口而出:“这玉扣……你从何处得来?!这是先太子贴身之物,当年随太子一同葬入陵墓的!”沈墨轩脑中轰然——司徒玄到底是谁?她给的玉扣,为何会是陪葬品?而那封先帝密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