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栋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老婆的哭嚎和院子里乱糟糟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而遥远。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算总账”……这三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炸开,每一次都带来新的战栗。他仿佛能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已经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呼吸变得无比艰难。
“当家的!当家的你咋了?你别吓我啊!”老婆扑过来,摇晃着他的肩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林国栋猛地回过神,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儿子林斌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和院子里那几个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的混混。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猛地从心底窜起,压倒了恐惧。他知道,林烨那小子说得出来就绝对做得出来!等他找上门,一切都晚了!必须主动去!立刻!马上!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软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你要去哪?”老婆惊恐地问。
“去哪?去赔罪!去求饶!你想让那个煞星半夜杀上门来吗?!”林国栋声音嘶哑地低吼,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绝望。他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也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衫,踉踉跄跄地冲进屋里,翻箱倒柜。
他颤抖着手从一个破旧的木匣底层,摸出一个用手帕紧紧包裹的小包。打开手帕,里面是厚厚一沓面值不一的钞票,还有几张珍贵的工业券和粮票。这是他多年抠搜下来,准备应急的“棺材本”。
他数也没数,连同手腕上那块戴了多年的上海牌手表一起,重新用手帕包好,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表壳硌得他生疼,但这痛感反而让他清醒了几分。
“你看好斌子!”他对着老婆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门,融入了漆黑的夜色中。那背影,仓惶得像一条被追打的野狗。
……
林烨家。
昏暗的煤油灯下,林建国坐在小凳上,闷头抽着旱烟,眉头紧锁。王淑芬在一旁默默补着衣服,针脚却有些凌乱。林雪已经蜷在炕角睡着了,但睫毛还时不时颤动一下,显然睡得并不安稳。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因为林建国的归来而真正轻松,反而弥漫着一种对未知明日的忧虑。
林烨则靠坐在窗边,目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突然,一阵急促、慌乱,又带着明显恐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家院门外。
紧接着,是近乎哭泣的、压低了声音的哀求:
“小烨…小烨开开门!是大伯!大伯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
屋里的三人都是一惊。林建国猛地抬起头,王淑芬手里的针线掉在了地上。连熟睡的林雪也被惊醒,茫然地坐起来。
林烨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来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缓缓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外的林国栋,在门开的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这一跪,毫无征兆,结结实实。
他双手高高捧起那个手帕包,连同那块手表,举过头顶,身体因为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声音带着哭腔:
“小烨!大侄子!饶了大伯这次!大伯不是人!是畜生!你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
他一边说,一边竟然真的开始磕头,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工位!工位的事包在我身上!天亮!天一亮我就去厂里办!一定让你爸回去!还是六级工!不!我想办法…想办法给他弄个小组长当!”林国栋语无伦次地保证着,生怕慢了一秒就会大祸临头。
“还有…还有这些…”他将手里的东西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林烨的裤脚,“这是大伯所有的家当了…赔给你!赔给建国!算是一点补偿…你收下!求你收下!”
屋内,林建国和王淑芬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趾高气扬的大哥,此刻竟然像条狗一样跪在儿子面前,磕头求饶,还献上全部家当?
林烨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磕头如捣蒜的男人,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冰冷的审视。他没有去接那个手帕包,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钱,我收下,算是利息。”
“工位的事,明天日落前,我要看到结果。”
“至于你以前做的那些烂事…”他顿了顿。
林国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磕头的动作都停了,惊恐地抬头望着他。
“我可以暂时不追究。”
这七个字,对林国栋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他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涕泪横流地连连保证:“不敢!绝对不敢了!再也不敢有歪心思了!工位的事一定办好!一定!”
“滚吧。”林烨吐出两个字,不再看他,转身准备关门。
林国栋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满身的泥土和额头的红肿,踉踉跄跄地逃进了黑暗中,连滚带爬,生怕林烨反悔。
院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林烨转身,将那个手帕包随手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建国和王淑芬看着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解气,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敬畏。
今夜,林国栋跪地求饶。
今夜,林家的天,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