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码头的风带着水汽,吹得帆布帐篷簌簌作响。林缚把最后一摞账本搬上飞鱼舟时,赵奎正蹲在船尾补渔网,竹梭在他手里翻飞,网眼织得匀匀实实。
“赵叔,这些账本得尽快抄录,黑风城那边传来消息,城主府的人在烧文件,怕是想毁了证据。”林缚擦了把汗,指尖沾着的墨汁蹭在额头上,像朵没开的墨花。
赵奎抬头,眼里的笑纹挤成了沟壑:“急啥?当年我在账房当学徒,先生说‘好账不怕晚,就怕记不真’。”他放下竹梭,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给,你最爱吃的芝麻糖,刚才独眼狼从镇上捎来的。”
林缚咬了块糖,甜香漫开时,突然想起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躲在账房先生的柜子里,偷看赵奎算粮税。先生总骂赵奎“死脑筋”,明明可以把损耗算得虚高些,他偏要一笔笔核实物料,连掉在地上的谷粒都要捡起来称重。有次暴雨冲垮了粮仓,赵奎冒雨抢救账本,回来时发着高烧,手里还攥着湿透的账页,嘴里念叨着“不能让百姓白缴粮”。
“林小哥,抄好的账本放哪?”缺牙货郎抱着几卷纸过来,他的手指被墨水泡得发皱,指甲缝里全是黑的。昨夜他们挑灯抄了半宿,烛泪堆在桌角,像座小小的白塔。
“放船舱最底层,垫上油纸,别受潮。”林缚接过账本,指尖拂过纸面,上面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货郎们文化浅,有的字不会写,就画符号代替,麦穗代表粮食,铜钱图案代表税银,倒比工整的账目多了几分鲜活。
飞鱼舟驶离码头时,青河的水面泛起细碎的光。林虎蹲在船头,用炭笔在船板上画地图,黑风城的轮廓被他画得歪歪扭扭,却在城主府的位置打了个大大的叉。“等咱们把证据送出去,就去端了那老窝。”他挥着炭笔,眼里闪着光。
林缚靠在船舷上,翻看着最旧的一本账册。纸页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上面记着二十年前的粮税:“李家庄,交麦三石,耗损三合;王村,交棉五斤,耗损半两……”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写。他突然想起赵奎提过,当年账房有个姓苏的姑娘,算盘打得比谁都快,后来因为不肯改账,被城主的人带走,再也没回来。
“这字……”林缚把账册递给赵奎,“像不像苏姑娘写的?”
赵奎的手猛地顿了一下,指腹抚过纸面,老眼里泛起潮意:“是她的字,那‘耗损’两个字,她总爱写得小一些,说‘百姓的损耗不能多记’。”他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当年她被带走前,塞给我一本账册,说‘账本是死的,可人得活着把真相记下来’。现在看来,她早料到有今天。”
船行至中途,岸边突然传来马蹄声。林虎警觉地站起来,看到独眼狼带着几个弟兄骑马赶来,手里举着个布包:“抄到新东西了!”他勒住马,把布包扔上船,“这是从苏姑娘当年住的柴房墙里挖出来的,全是城主府私吞赈灾粮的记录!”
布包里是几本更旧的账册,纸页都黏在了一起,林缚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夹着张字条,字迹已经模糊:“若我没回来,让后来人知道,青河的水是清的,账也该是清的。”
夕阳西下时,飞鱼舟靠了岸。林缚让货郎们把抄好的账本分发给各寨,自己则带着苏姑娘的账册往镇中心的告示栏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看到林缚手里的账册,纷纷让开一条路。他站上石阶,一页页翻开账册,声音清亮:
“二十年前,城主府私吞李家庄赈灾粮五石,记在损耗里;十五年前,王村交棉百斤,城主府只入账八十斤,剩下的运去了黑市……”
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攥紧拳头,有人抹起眼泪。一个白发老人颤巍巍地说:“我就说当年我家交的粮怎么凭空少了,原来……原来如此!”
林缚翻到最后一页,把苏姑娘的字条举起来:“有人说账本会烂,字迹会模糊,但只要还有人记得,真相就烂不了。”他看向赵奎,老人正站在人群里,手里攥着那半块芝麻糖,糖纸被捏得发皱,眼里却亮得像青河的星子。
天黑时,告示栏前还围着人,有人借着火把的光抄账,有人在议论要去城主府讨说法。林缚站在暗处,看着那摞摊开的账册,突然明白苏姑娘当年的坚持——账本记的不是数字,是人心。那些工整或潦草的字迹,那些画着符号的账目,其实都是一个个声音,在说“我们记得”。
飞鱼舟的灯亮了,赵奎在船头喊他回去。林缚转身时,风吹起账册的纸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像无数人在轻轻点头。他知道,这一夜过后,青河的水会更清,而那些藏在账本里的光,终于照到了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