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突兀的敲击声打断了赵子轩的思绪。
不是电子提示音,而是物理世界沉闷的、带着金属回响的叩门声——有人在敲宿舍的信箱。
林枫从上铺探出头,一脸疑惑:“谁啊?这年头还有人寄信?”
赵子轩走过去,打开那扇生了锈的小铁门。
一个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里面,质地厚重,边缘挺括。
信封上没有邮票,更没有邮戳,只有一排用钢笔手写的地址,字迹瘦劲有力,精确到了他的宿舍门牌号。
这封信不是被邮寄的,而是被人亲手放进来的。
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蔓延开来。
他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烫金的卡纸,设计得庄重而正式——《青年心声》节目录制邀约函。
落款处,那个红得刺眼的省级宣传部合作专用章,像一枚烙印,散发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信封里还掉出一张小小的二维码卡片。
赵子轩用手机扫开,一份电子合同瞬间加载出来。
屏幕的白光映亮了他紧绷的脸。
签约方将获得“正能量青年主播”官方认证、承诺百万级的流量扶持,甚至还有一条极具诱惑力的附加条款:优先推荐保研资格。
“我操,”林枫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这条件,天上掉馅饼啊!”
他的目光迅速滑到合同中段,随即眉头紧锁,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屏幕上。
“‘所有内容须经节目组审核后方可播出’……子轩,你看清楚,他们这不是封杀你,这是要买断你。”
赵子-轩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越过那些华丽的许诺,越过那些看似光明的坦途,死死地定格在合同的最后一页。
签名栏空空如也,像一张等待被填上歌词的嘴,也像一个准备吞噬一切的黑洞。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服务器风扇微弱的嗡鸣,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录制当天,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将赵子轩接到了电视台。
他被带入一个完全封闭的演播厅,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新地毯的化学气味和空调过度的冷气。
候场区已经坐了几个人。
他们像是从社会的不同切面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样本: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旧校服的农村女孩,眼神怯生生的;一位拄着拐杖、腰杆却挺得笔直的退伍老兵,沉默地擦拭着军功章;还有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红肿眼睛的母亲。
赵子轩的目光扫过他们,最终停在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
大刘。
几个月前,在“倾听者小组”的深夜连线里,就是这个男人,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重复着“我老婆是话务员,她压力太大了,我想带她一起跳楼”。
而现在,他头发梳得油亮,西装笔挺,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打印好的演讲稿,像一个即将上台领奖的成功人士。
四目相对的瞬间,大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他闪电般地低下头,避开了赵子轩的视线,那只没拿稿子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惨白的印痕。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微笑着走过来,将一份台本递到赵子轩手中。
“赵老师,这是您的大致流程,您可以先熟悉一下。”
赵子轩翻开台本,目光立刻被一行用红色标注出的小字吸引:“感恩段落,此处建议加入哽咽停顿,时长约三秒,以增强情感共鸣。”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后翻,在最后一页的幕后详细流程表上,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心头发冷的环节——每一位嘉宾上台发言前,都安排了十五分钟的“一对一心理疏导”。
导播间内,小薇姐正低头调试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按钮,耳机里传来总导演老郑沉稳而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小薇,听着,今天所有的机位都要为最后的结果服务。关键就一条,必须让赵子轩在镜头前,亲口说出那句‘感谢平台给予我们普通人发声的机会’。”
“明白,郑导。”她嘴上应着,手指却在切换画面的间隙,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操作。
她将一个不起眼的备用机位对准了后台的化妆间,悄悄开启了录制。
画面里,一个叫阿涛的少年正在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被一旁的工作人员用手指比着纠正。
“不对,不是这样傻笑。是被拯救后的那种,带着泪光的微笑,懂吗?眼泪要先从左眼掉,右眼慢半秒,这样才有层次感。”另一个角落,有人在低声提醒一位嘉宾:“待会儿别说赔偿款拖了三年,要说政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记住了吗?”
小薇姐将这段没有被排入直播流程的“花絮”快速剪辑,加密后存入一个黑色的私人U盘。
她熟练地给文件打上标签:第7号备份——他们不让播的。
录制正式开始。
聚光灯亮起,音乐变得激昂。
前几位嘉宾依次上台,他们的故事脉络惊人地相似:都曾深陷迷茫与绝望,然后幸运地获得了某个“组织”或“平台”的“指引”与“帮助”,最终走出阴霾,拥抱新生。
每当他们说到动情处,台下便会适时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整齐划一,仿佛经过了精确的计算。
轮到那个叫小雨的农村女孩发言时,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句子:“我……我谢谢……谢谢组织帮我走出了阴霾,让我有机会……能继续读书……”话音未落,掌声再次淹没了一切。
赵子轩的视线却被她紧张得攥紧的袖口吸引。
从那微微卷起的布料边缘,露出了一小截透明药瓶的标签。
那熟悉的蓝色字体和批号,让他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他去年陪一位抑郁症朋友去医院时,医生开的同一种抗抑郁药,甚至连生产批号都完全一致。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月前收到的一条私信,Id正是“小雨”:“轩哥,他们找到我了。如果不按他们说的上节目,我家的廉租房审核就会被卡住……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赵子轩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那个U-盘,是刚才小薇姐趁着与他交接一份文件时,不动声色地塞进他手心的。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U盘里储存的,是足以引爆这座虚伪舞台的原始录音和真相。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今天的特别嘉宾——‘民间倾听运动’的发起人,无数年轻人的心灵捕手,赵子轩!”
主持人的声音高亢而富有激情。
全场的灯光瞬间聚焦到赵子轩身上,刺眼的光芒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站起身,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走上舞台。
他微笑着,向台下鞠躬,从容地从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
“是的,我很感谢……”他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台下的观众和导播间里的老郑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准备迎接预料之中的高潮。
然而,赵子轩的下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他左手握着话筒,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遥控器,拇指在按键上轻轻一按。
身后那块播放着他个人宣传片的巨大LEd屏幕,瞬间黑屏,紧接着,画面猛地一切换——
画面里,是后台的阿健,他正被一个工作人员粗暴地纠正:“什么叫‘赔偿拖了三年’?你要说‘是政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听不懂人话吗?”
画面再闪,是大刘在签署一份保密协议,旁边的人阴沉着脸威胁他:“你要是敢在台上提一句截肢赔偿的事,你儿子的工作就别想要了。”
紧接着,是那个叫小兰的女孩躲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崩溃大哭:“那明明是我的故事,他们为什么要安在别人身上……”
一个个被剪辑掉的、被威胁的、被篡改的真实片段,如同一颗颗炸雷,在寂静的演播厅里炸响。
全场哗然,掌声戛然而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和惊呼。
“切断信号!快给我切断信号!”导播间里,老郑的咆哮声撕心裂肺,他疯了一样冲向控制台。
舞台上,赵子轩迎着无数震惊、愤怒、疑惑的目光,将那份象征着名利与未来的电子合同调出在手机屏幕上,然后当着所有镜头的面,缓缓撕碎了那份他从未签下的纸质邀约函。
“你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声音,”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了整个骚动的会场,也传向了信号被切断前的整个网络,“而是我们闭嘴的代价。”
直播信号的画面开始剧烈地抖动、闪烁,雪花点疯狂涌现。
在屏幕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赵子轩的拇指在遥控器上,按下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按键。
他的动作沉稳而决绝,仿佛启动了一个早已设定好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