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嘶吼卡在喉咙里,没能冲破这具正在凝固的躯壳。
不是声音消失了,而是发出声音的“我”,正在被某种更庞大、更冰冷的东西覆盖,吞没。
周宇轩叹息般的呼吸声消失的刹那,不是因为他离开了,而是因为他不再需要独立的存在。
他像一滴浓稠的墨,滴入了名为“我”的这杯水中,迅速扩散,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
镜子里那张脸,还保留着我最后惊恐瞪大的眼睛,但眼神里的光彩正被快速抽离,如同褪色的照片,只剩下一种空茫的、被固定住的“惊恐”表情。
而那张咧开的、僵硬的纸人笑容,却越来越鲜艳,越来越稳固,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印在了这张正在失去生机的“脸”上。
我能“看”到。
我能“听”到。
但我无法动弹。
不是被束缚,而是这具身体,不再响应“我”的指令。
它——或者说,我——缓缓地,用一种关节缺油般僵硬而精准的动作,转回了身,面向那个拿着笔记本的女校医。
视角很奇怪。
不再是双眼聚焦的立体视野,更像是一个固定的广角镜头,将一切纳入其中,冰冷,平面,缺乏深度。
女校医脸上那点残存的、职业性的温和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慈悲的漠然。
她合上了那本陈旧的笔记本,指尖再次拂过那个闭合的眼睛符号。
“时辰到了。”她轻轻说,不是对我,而是对着我…或者说,对着占据了我躯壳的这东西。
“我”的脖子,发出细微的“嘎啦”声,像是干燥的竹篾在调整角度,然后,点了点头。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不!这不是我!
我在哪里?我在这个正在点头的躯壳里面吗?还是我已经被挤到了某个角落,成了一个无助的旁观者?
思绪还能运转,但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情绪——恐惧、绝望、愤怒——变得遥远而隔膜,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手,此刻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毫无血色的死白。
皮肤的纹理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光滑而粗糙的矛盾质感——远看光滑,近看却能分辨出纸张特有的纤维纹路。指关节活动时,不再有肌肉的牵拉感,只有竹篾弯曲时那种清晰的、脆弱的“吱呀”声。
这只手,伸向了女校医。
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无声的交流。
女校医看着这只伸到面前的、属于纸人的手,眼神复杂。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也抬起了手,没有去触碰,只是悬停在“我”的手掌上方。
她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念诵着什么我听不清、也无法理解的音节。
随着她的念诵,一股冰冷的、如同无数细小虫蚁爬行的感觉,自我的“脚底”蔓延开来。
不,不是脚底,是这具纸人躯壳的“底部”开始。
我能“感觉”到,构成这具身体的纸张和竹篾,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材质似乎在收紧?强化?一种冰冷的“活力”被注入了这死物之中,沿着预设的“经脉”——那些捆绑竹篾的细线——流淌,所过之处,麻木感被一种更可怕的、受控的“灵动”所取代。
仿佛一个生锈的、破损的机器人,被重新接上了电源,校准了程序。
女校医停止了念诵,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我”,或者说,看着这具刚刚被“激活”的纸人躯壳,缓缓地点了点头。
“去吧。”她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收回了手。
然后,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第一步,沉重,滞涩,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第二步,变得平稳。
第三步,已经如同常人,甚至更加轻盈。脚掌落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我”走出了医务室,走进了阳光明媚的走廊。
学生们擦肩而过,嬉笑,打闹,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今天的考试。
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在他们眼中,“我”是什么?
一个脸色有些苍白、表情有点僵硬的、陌生的同学?
还是,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径直走着,目标明确,仿佛脑中有一张精确的导航图。
穿过喧闹的操场,绕过寂静的实验楼,走向学校最偏僻的角落——那片连接着后山乱葬岗的、被铁栅栏封住的区域。
栅栏上有一个破洞,大小刚好容一人通过。
“我”熟练地弯腰,钻了过去。
重新踏上了这片干裂、荒芜的土地。
乱葬岗依旧死寂。
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了。
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不再让我感到不适,反而有种回到家的熟悉与安宁。
那些低矮的荒坟,也不再恐怖,它们像是沉默的邻居。
“我”走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平地。
那里,已经站着几个身影。
张强,李静,另外三个男生。
它们——或者说,我们——静静地站立着,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它们身上的纸化比我更加彻底,色彩更加鲜艳,脸上的笑容标准而统一,空茫的眼眶齐刷刷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在“我们”前方,那片曾经站立着暗红官袍“正主”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只有一个浅浅的土坑,里面残留着些许被魂火烧灼过的、焦黑的纸灰痕迹。
林晓茹的封印,似乎将它彻底毁灭了?或者只是驱逐?
“我”走过去,默默地站到了张强和李静中间,融入了这个沉默的队列。
我们五个,加上刚刚加入的“我”。
七个。
齐了。
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没有温度,只有光线的明暗变化。
风吹过,拂动我们纸做的衣角,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像是无声的交流。
我能“看到”其他纸人空洞眼眶里细微的红色光点。
我能“听到”风吹过竹篾骨架时内部的共鸣。
我能“感觉”到脚下泥土的湿度和硬度。
但“我”不再思考,不再恐惧,不再回忆。
“我”只是在这里。
等待着。
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等待着下一个,需要被“补齐”的队列。
远处,学校的上课铃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清脆,悠扬。
代表着那个我曾经属于的、鲜活的世界。
而“我”站在这里,站在死寂的乱葬岗,站在同伴中间,脸上挂着永恒的、僵硬的微笑。
一动不动。
仿佛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具,被遗弃在此地的,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