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盛管事一路酝酿,排解自己的情绪,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份糟糕的情绪控制得差不多了。
盛管事撑着伞。
他原本准备直接上去,想了想,还是让车夫先去隔壁的酒楼买了些好酒好菜,然后提着走进客栈去。
盛管事没让人通传。
自己直接上了二楼,到那金掌柜的房门前。
看着紧闭的房门,盛管事先拍了拍自己身上潮湿的水汽,而后才开始敲门,和颜悦色地跟里面的人说道:“金哥,我是老盛啊,你在吗?我买了点好酒好菜来找你喝酒了。”
男人很多合作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
若是有美人相伴,吹吹耳旁风,那就更加事半功倍了。
当年金掌柜求到盛管事的面前时,也是又送金银又请客吃饭,还特地挑了好些美人作陪。
没想到这时间一转,如今反倒是变成他来这去求那金掌柜了。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门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声。
盛管事皱眉不耐。
他刚刚问过楼下的小二,知道人是在房间里,没出去的。
如今见他不出声,盛管事自然不高兴,他沉着眉,脸色不好看,直到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盛管事又立马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看着门开,盛管事立刻提着好酒好菜跟人笑道:“老金哥,你可总算是——”
话音还未落下。
盛管事看到门后出现的是一个脸生的女子。
盛管事看得一愣。
看着那女子的模样,盛管事的脑中第一个反应是金天保的口味这么这么奇葩,居然喜欢这样的女人?
倒不是说女人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的,但这模样看着凶巴巴冷冰冰的,居然还随身佩着剑。
这要是搁从前,他肯定是要好好埋汰金天保一番的。
可他今天是来求人的,自然不敢惹得那姓金的不快,虽然心里一肚子腹诽,盛管事的脸上还是洋溢着灿烂明媚的笑脸,询问道:“金大哥呢?我来找他喝酒。”
顾玥冷冷瞥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让开了挡在门前的身子,好让男人进去。
盛管事看她这个态度,心中腹诽更浓。
他撇了撇嘴,没多言,抬脚进门时,照旧还是那副笑脸相迎的样子。
“天保哥啊——”
盛管事进屋就开始跟金掌柜热情地攀交起关系。
他见窗前有个身影,因天黑雨急,窗扉未关,那一旁的烛火被风雨吹得明明灭灭,也使得那个身影好似被蒙了一层氤氲的湿气一般,让人有些看不太清。
盛管事自然不会以为这屋中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虽然惊讶这一阵子没见,这金天保怎么看着瘦了那么多,但他也没多想,仍笑着跟那个背影说道:“天保哥在那站着看什么呢?这雨水淌得那么急,可别把你给淋到了。”
他笑吟吟跟着人说着。
直到那个身影转过来,盛管事看着那张似熟悉又好像有些陌生的脸,以为自己应该是眼花了。
若非手上都提着东西,他必然是要好好揉揉自己的眼睛。
虽然没有。
但他的眼睛也是瞪得极大,脸上是完全不敢相信的模样。
怎么敢相信呢?
这信义侯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一定是他眼花瞧错了,一定是!
盛管事心中疑窦万千。
既不敢相信沈知意会出现在这,又不明白金掌柜究竟去哪了。
还是他走错地方了?
这根本不是金天保的地方,眼前这人也只是一个和信义侯夫人容颜相似的男人罢了……
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
盛管事边这样想,边毫不犹豫地往后退去,似乎已经说服自己,肯定了这个答案。
但他才往后退了两步。
不远处的少年郎就已经率先笑问道:“盛管事这是要去哪啊?”
盛管事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和称呼,霎时脸色骤变,还未等他出声,身后一把剑柄已经抵在他的后背,阻止了他继续往后倒退。
他被迫停步,惊疑未定地看着沈知意的方向。
打扮成白衣翩翩少年郎的身后是宛平城今夜的雨,伴随着对面昏暗的朦胧灯花,少年脸上虽然挂着笑,却因处于时明时灭的光线中让人心头直直地发颤。
盛管事几乎是立刻膝盖一软,对着沈知意直接跪了下去。
“夫、夫人。”他颤颤巍巍喊沈知意。
沈知意没说话,只拍了拍肩上的潮湿水汽,便径直朝屋内的圆桌走去。
这一刻,盛管事的心里还抱有期待和希望,觉得事情或许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就算这位侯夫人真的找到了金天保,那又……
“嘎吱”一声,门又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连着两声“夫人”在盛管事的身后响起。
其中一道声音,盛管事格外耳熟。
他僵硬着身子扭过头去,看到信义侯麾下的赤阳竟然和金天保待在一起!
在看到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这的时候,盛管事直接大脑一片空白,两只耳朵也发出一阵阵的嗡鸣声。
他双眼呆滞,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木愣愣的,跪在地上的身子不停地踉跄着,好似马上就要摔倒了。
但不知道什么精神控制着他,他竟然没有摔倒。
只是在沈知意再次称呼他“盛管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直接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伏在了地上,嘴上直呼:“小的,小的在!”
他欲哭无泪冲着沈知意喊道。
这下是再也不敢抱有侥幸心理了,只想着该怎么办才好了。
早知道会这样,他就应该一早禀报了夫人和王管事去,好过现在自己这样直接单独来面对这位侯夫人……
也不知道她都知道了些什么。
但看金天保刚才那副鬼鬼祟祟躲避他目光的样子,想必这位侯夫人应该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盛管事跪在地上,想该怎么办才好,却什么都想不到。
脑子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头绪。
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沈知意的声音再次在屋中响起了:“想必你应该也猜到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了。”
沈知意直接开门见山,也让盛管事彻底死了心,他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以头叩首,脸色苍白。
“你有什么话想说的?”沈知意问他。
“小的,小的……”
盛管事支支吾吾,最后索性直接给人磕起头,嘴里跟着喊着:“是小的猪油蒙了心,求夫人饶过小的吧!”
“我要是记得没错的话,盛管事是陆家的家生子?”沈知意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问他。
盛管事听到这话,更是浑身一抖,不知道她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沈知意看着他幽幽说道:“家生子背主偷财,别说把你直接扭送去官府了,便是直接拿陆家的规矩处置你,那也都是能直接见血的。”
“盛管事想让我怎么处置你?”
盛管事这下是真的怕了,他抬起头,满脸惊恐。
待回过神,他立刻跟沈知意求饶起来:“夫人,夫人!小的,小的知道错了!但,但……”但什么,盛管事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一遍遍给人边磕头,边说,“夫人菩萨心肠,观世音转世,求您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以后唯夫人的命是从,再也不敢了!”
他咬咬牙,接着又说:“小的愿意补齐所有的钱财!”
他这话说的格外肉疼,显然并不甘愿,但在生死面前,便是再不甘愿又能如何?
钱财也只能为生死让步了,人总得先活着才有希望啊。
满屋子萦绕的都是盛管事的磕头声和求饶声。
赤阳和顾玥看得面无表情,金掌柜却心有余悸,心里更是不由感慨道:这信义侯夫人看着年纪轻轻的,竟这般杀伐果断,亏得他及时弃暗投明,要不然恐怕现在的盛管事就是他的下场。
他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待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时,金掌柜下意识看了过去,与一双杏眼相对,金掌柜心下一凛,连忙低下了头。
好在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间并不长,金掌柜悄悄松了口气。
“要宽恕你,也不是不行,但光补齐钱财,盛管事不觉得有些大题小做了?”沈知意说完放下了茶盏。
“盛管事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盛管事面露挣扎。
他便是先前不知道,此时听她这样说,心里也能猜到几分了。
可是——
沈知意似乎知道他的犹豫和挣扎,并不介怀,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慢慢跟人说道:“我既然能查得到盛管事这边,其他人那,你又怎会觉得他们真能做得天衣无缝,不叫我察觉?”
“这世上的事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如今我愿意花时间问盛管事,是不想大动干戈,但盛管事要是真跟她们如此齐心,宁可枉顾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守口如瓶,那我自然也愿意成人之美。”
沈知意说完之后,没等盛管事说话,就直接吩咐道:“赤阳,把人送去官府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赤阳威风凛凛携刀过来,如修罗鬼刹。
盛管事一向害怕他,此时听沈知意这样说,又听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越来越近,他整个人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不、不!”
他满脸惊恐跟沈知意求饶。
“小的,小的……”挣扎片刻,盛管事最后还是咬牙松了口,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说道,“小的愿意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只是为了活命!
他想,就算换作其他管事,或者王天明,他们肯定也会这样做!
盛管事在心里安慰自己。
雨还在下,屋内盛管事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托盘而出,不敢有丝毫保留,只希望自己这样做,最后的惩治会少一些。
-
回去路上。
赤阳驾着马车 ,跟盛管事一辆。
沈知意则由顾玥驾着车。
路上,沈知意已经在秦思柔和茯苓的服侍下重新换了自己原本的衣裳和发髻。
刚才两人没跟上去。
但也已经从沈知意的口中知道盛管事说的那些事了。
茯苓气愤又震惊:“这陈夫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些了!”
秦思柔虽然不似她的反应这么大,但也紧皱着眉。
跟主子料想得不差。
不仅是粮铺,其余铺子也都是采用的阴阳账本,从陈氏进门掌家开始到现在,光陈氏一个人就已经从中收敛了十几万两。
更不用说那些跟她在一条船上的那些管事了。
利益可以把人捆绑到最深,也怪不得那些人会如此顺从陈氏了。
不对,这哪里是顺从陈氏,这明明是顺从财神爷啊!
不仅如此。
陈氏私下竟然还有在向民间放印子钱。
大梁律例,禁止一切放印子钱的行为,上及官员权贵,下至富商,但凡有违者,官员直接罢免官职,其余人等也都会以重罪严惩。
倘若说陈氏收敛钱财只是陆家内部的事。
但这放印子钱的事情若传出去,那涉及的就是整个陆家了。
虽然按照陆平章跟他们的关系,不至于被陈氏的所作所为牵扯,但沈知意还是对其感到十分不齿。
只是这事毕竟牵扯重大,要怎么做,沈知意倒是为难起来了。
虽然陆平章跟她说,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但陈氏毕竟在名义上还是他们的长辈。
她又只是个外人。
沈知意寻思着,要不还是回侯府后给陆平章先写封信,问问他怎么做好了。
这种事,她也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做主。
沈知意想好了,也就不再多想。
原本准备到侯府之前,让赤阳带着那盛管事先回去,再遣人护好他的安危,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夫人!”
熟悉的声音在雨夜中响起。
沈知意听到这个声音,和马车里的茯苓和秦思柔相视一眼。
茯苓先说:“好像是沧海大哥。”
沈知意显然也听出来了,她动手推开马车的车窗。
果然看到沧海一人一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自雨夜袭来。
沈知意却下意识看向他的身后,想看有没有熟悉的马车。
可惜。
她注定要失望了。
沧海的身后没有马车,更没有熟悉的人。
“夫人。”
沧海的声音离得更近了。
沈知意回神,未叫其余人察觉出她的异样。
她在马车内仰起脸,笑着问过来的沧海:“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沧海于马背上朝沈知意拱手,恭声解答:“侯爷猜到夫人应该已经把事情查得差不多了,让属下来帮夫人收尾。”
沈知意一愣。
她没想到陆平章竟然能为她想到这一步。
“夫人查到哪一步了?”
听沧海问她,沈知意才回过神把自己调查到的事情跟沧海说了。
沧海看了眼后面赤阳的马车,眉目微敛,不过未过多久就再次跟沈知意恭声说道:“属下知道了,夫人且先回去歇息吧,之后的事属下和赤阳会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