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内的绝望气氛，如同凝结的冰，并未持续太久。曹操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未退，却已燃起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他毕竟是曹操，那个在尸山血海中蹚出来的枭雄，越是绝境，骨子里那股狠厉越会被逼出来。
“奉孝所言，乃老成谋国，操岂不知？”曹操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犹豫的力道，“然，坐困愁城，引颈待戮，绝非曹某行事！吕布欲以钝刀割肉，耗死我等，我偏要让他知晓，即便将死之兽，其獠牙亦能撕开猎人的皮肉！”
他几步跨到地图前，手指狠狠戳在代表颍水的位置，指甲几乎划破绢帛：“甘宁水贼，卡我咽喉，断我粮道，此獠不先除，我军心一日不得安！仲德，虎豹骑中，尚有多少敢效死力之士？”
程昱精神一振，立刻答道：“虎豹骑虽经连番损耗，犹有三百余老卒，皆追随主公多年，百战余生，悍不畏死，可堪一用！”
“三百……”曹操咀嚼着这个数字，眼中精光闪烁，“再于颍川、陈留本地军中，择熟谙水性、熟知汝颖地理之健卒两百，凑足五百！这些人，要最好的刀，最强的弓，最快的船，足量的火油、火箭！”
“主公，何人可统此军？”程昱追问。此去九死一生，统帅非但需勇，更需绝对的忠诚与决断。
曹操目光扫过虚空，几个名字在他心中飞速闪过。乐进勇猛但稍欠变通，于禁持重却未必肯行此奇险。
“夏侯元让！”曹操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名字，“唯元让可当此任！”夏侯惇失一目后，性情更显刚烈狠辣，对地形了如指掌，最重要的是，他对曹操的忠诚毫无保留，即便明知是赴死，也绝不会退缩半步。
荀彧闻言，脸色微变，急道：“主公！夏侯将军乃军中柱石，国之干城，此去……”
“此去便是龙潭虎穴，也必须有人去闯！”曹操粗暴地打断，他盯着荀彧，目光灼灼，“文若！非常之时，岂能再惜大将？若事事求全，步步求稳，我等唯有在此眼睁睁看着粮尽人散！我要的，不是稳，是一把能刺进吕布心口的毒刺！哪怕刺进去就断掉，也要让他痛！”
他不再看荀彧，转向榻上的郭嘉，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奉孝，你以为，此击当如何行事，方能近得甘宁之身？”
郭嘉倚在榻上，方才的激烈情绪似乎又耗去他不少心力，脸色更显灰败，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他闭上眼，片刻后才缓缓睁开，眼底那点微光却如寒风中的残烛，依旧执着地亮着。
“甘宁……锦帆贼出身，连胜而骄，其性……必贪功冒进，其水寨依仗水势，陆防……必是其短。”他说话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是费力挤出，“可令元让将军……率死士，昼伏夜出，自陆路……潜行至其上流。择……无月大风之夜，以轻舟快艇，满载引火之物，顺流放火，直冲其寨……”
他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嘴角渗出些许血丝，用白绢擦去，继续道：“同时……遣小股疑兵，多张旗帜，于其水寨下游……鼓噪佯攻，吸引其注意……若能寻得甘宁旗舰，集中火矢攻之……纵不能杀此獠，焚其帅船，亦可……大挫其水师锐气……”
“好！”曹操抚掌，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便依奉孝之策！纵不能尽全功，也要让那水贼知道，我曹孟德还没死！”
他随即目光如电，射向地图上颍川方向：“至于张辽……他防线漫长，岂能处处铁板一块？传令子孝，让他也给我动起来！不必攻城拔寨，只需派出数支百人精锐，化整为零，越境袭扰！专挑其偏僻哨所、辎重车队、落单巡骑下手！焚其粮，杀其人，我要让张辽后方处处烽烟，不得安宁！”
程昱闻言，眉头紧锁：“主公，此举恐彻底激怒张辽，引来其大军报复……”
“报复？”曹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封锁、是困死我！只要我不集结大军正面突破，他敢轻动主力，深入我境，给他那些‘猎杀队’当靶子吗？这些袭扰，如同蚊虻叮咬，虽不致命，却能让他烦不胜烦，疲于奔命，分散其精力！我要让他知道，我曹操，绝非砧板上任他宰割的鱼肉！”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此乃绝地反击，不求翻盘，但求一痛！要让吕布知道，想吃下我曹孟德，他也得做好被崩掉满口牙的准备！执行吧！”
一道道带着绝命意味的命令，迅速从司空府发出。夏侯惇得到军令，默默摘下眼罩，用仅剩的独眼仔细擦拭着自己的佩刀，脸上疤痕扭动，并无惧色，只有一股近乎漠然的狠绝。他开始亲自挑选那三百虎豹骑老卒，人人皆知此去多半无回，但无人退缩，沉默中弥漫着死志。
颍川前线，曹仁接到命令，看着手中那份要求他派出精锐进行自杀式袭扰的指令，这位以沉稳着称的将军也沉默了良久。他明白主公的意图，也清楚这几乎是徒劳的消耗。但军令如山，他还是从各部中精心挑选了数支由老兵悍卒组成的百人队，这些人最擅长的便是小股渗透与残酷厮杀。
许都这座日渐萧索的城池，如同受了致命伤的凶兽，在濒死前，悄悄蜷缩起身体，将最后的力量凝聚于爪牙之上，准备向着围猎它的猎人，发出可能微弱、却注定狠辣的一击。而这反击的锋芒，首先指向的，便是那扼住它喉咙的锦帆贼，以及那条看似绵长坚固的封锁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