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良的进攻,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啸,一波猛似一波地撞击着濮阳北门这段看似摇摇欲坠的礁石。城墙上下,已然化作一座沸腾的熔炉,吞噬着血肉与生命。密集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在空中织成一张黑压压的罗网。袁军高大的井阑缓缓逼近城垛,上面的弓手居高临下,将一波波致命的箭雨倾泻在守军头上。守军弓弩手则凭借垛口的掩护,拼死还击,不时有袁军弓手中箭从高高的井阑上栽落,发出凄厉的长嚎。
更为可怕的是那些巨大的炮石。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绞盘声和沉闷的释放巨响,数十斤重的石块划着致命的弧线,呼啸着砸向城头。每一次命中,都引发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颤,碎石如雨点般迸射,打在盔甲上噼啪作响。一旦直接击中人体,便是筋断骨折,血肉模糊,甚至有人被整个砸飞下城墙。城垛在一次次撞击下不断碎裂、坍塌,留下一个个狰狞的缺口。
曹操立在相对安全的箭楼内,透过厚重的护板缝隙,冷静地审视着这片血腥炼狱。他的面容如同铁铸,看不出丝毫波澜,但紧握在剑柄上、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典韦如同亘古存在的石雕,手持骇人的双铁戟,矗立在他身侧,凶厉的目光扫视着任何可能飞来的流矢或潜在的危险。许褚那如同熊罴般的怒吼则不时从战况最激烈的城墙段传来,他亲自挥舞长刀,将冒死攀上城头的袁军甲士连人带甲劈下城去,极大地稳定着那段摇摇欲坠的防线。
“报——!”一名传令兵脸上混合着黑灰、汗水和血渍,踉跄着冲进箭楼,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左翼第三段垛口被石炮砸开三丈缺口!袁军尖兵正沿云梯强攻此处!”
曹操眼神一厉,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告诉刘都尉,将最后那队预备刀盾手压上去!死也要堵住缺口!调侧翼弓弩手,集中火力覆盖缺口外五十步区域,压制后续敌军,不许他们靠近!滚木不够就用拆房的梁柱,火油省着点用,专浇攀爬云梯之敌!”
“遵令!”传令兵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汗,转身再次冲入枪林箭雨之中。
程昱快步走上箭楼,气息微喘,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明公,西门和东门压力稍缓,颜良主力仍集中于北门。于禁将军请示,是否可从两翼抽调部分弩手,支援北城?”
曹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断然否决:“不可!颜良用兵,绝非只知蛮攻之辈。此乃佯攻北门,吸引我注意,暗地里必藏诡计。传令于禁、乐进,紧守两翼,加强警戒,多派斥候探查,谨防敌军声东击西,或遣死士潜越!北门,我还撑得住!”
他口中说着“撑得住”,但目光所及,城下袁军的尸体已堆积得几乎与城墙等高,后续的敌军却依旧踩着同袍软塌塌的尸骸,如同嗜血的蚁群,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守军的滚木礌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箭囊一个个变得干瘪,士兵们的动作也因为力竭而逐渐迟缓,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自楼梯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郭嘉裹着一件厚重的裘袍,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一名强壮亲兵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了上来。他呼吸急促而浅短,每上一级台阶都显得异常艰难,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奉孝!你怎能上此处来?”曹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
郭嘉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摆了摆手,让亲兵退至一旁,自己则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以支撑虚弱的身体,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嘉…心中实在难安,躺不住…如此战局,需得亲眼看一看…方能…方能与明公一同参详。”
他深知曹操此刻承受的压力已至极限,任何一丝微小的疏漏或被忽略的细节,都可能将整个濮阳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必须在这里,用他超越常人的洞察力,为曹操捕捉那可能存在于尸山血海之外的、稍纵即逝的战机。
曹操不再多言,只是示意亲兵给郭嘉搬来一张胡凳。郭嘉却没有坐下,而是强撑着走到另一个观察孔前,凝神向外望去。他的目光并未过多停留在城下惨烈的白刃厮杀,而是投向了更远处袁军大营的纵深,仔细分辨着其中旗帜的调动变化,辅兵队伍的移动方向,以及后勤辎重车辆的往来轨迹。
惨烈的攻防战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夕阳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袁军的攻势终于如同力竭的潮水,缓缓退去,只在城墙上下留下了更多扭曲的尸体、碎裂的兵器和冲天的血腥恶臭。守军将士们大多脱力地瘫倒在血泊与瓦砾之中,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近乎耗尽,更遑论发出胜利的欢呼。
曹操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正欲下令各部抓紧这宝贵的喘息之机,抢修城防、救治伤员、补充物资,一名浑身浴血、铁甲上布满刀箭创痕的斥候队率,被典韦亲自引了上来。这名队率显然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才得以回报,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却也燃烧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决绝。
“明公!郭祭酒!”队率单膝重重跪地,声音因过度消耗而沙哑颤抖,“阴安粮寨虚实已探明!守军约五千人,主将为袁绍麾下部将韩莒子。其营寨临洧水(假设为附近河流)而建,外围设双重木栅、一道壕沟,巡逻队每两刻钟循环一次。其粮秣大多囤于寨内靠河岸一侧的临时仓廪,以茅草苦盖,粗略估算,不下数万斛!”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说出了最关键的情报:“今日午后,我军防守最艰难之时,卑职隐约望见有小股队伍,约千余人,打着运粮的旗号,但从行军队列和装备看,更像是战兵,自阴安方向急促补充至颜良前军大营。据此推断,韩莒子麾下兵力…极有可能已被临时抽调近两成!此刻正是其守备相对空虚之时!”
五千守军!韩莒子!数万斛粮草!
这几个关键信息如同惊雷,在曹操和郭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阴安并非不设防之地,守将也非无名下将,五千兵力更显其地重要。但那一千战兵被临时调走的情报,如同在看似严密的防御体系上,撬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缝隙!
郭嘉眼中原本因疾病而黯淡的光芒,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他强压下喉头涌起的腥甜与咳嗽的冲动,猛地转向曹操,语气带着一种病态却无比坚定的急促:“明公…时机!咳咳…战机已现!颜良今日攻城受挫,士气必堕,其目光完全被濮阳吸引。韩莒子部被抽兵,阴安此刻外强中干!乐文谦…乐文谦可动矣!然守军仍有五千之众,非数百死士可图!”
曹操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搏动起来。他瞬间明悟郭嘉之意。风险依旧巨大!但若要成功,必须投入足够的力量。他脑中飞速盘算:濮阳守军虽紧,但尚能挤出部分精锐。乐进骁勇,善打硬仗,需予其足够兵力,方能一击破寨,焚此巨粮!
“奉孝所言极是!”曹操目光灼灼,立刻做出决断,“数百人确是送死。此等要害,值得一搏!”他猛地转向程昱:“仲德,立刻从虎豹骑预备队及我中军护卫中,抽调一千五百精锐步卒,要悍勇敢战、善于夜袭和奔袭者!另,调拨五百轻骑,皆备引火之物,交由乐进统一指挥!”
程昱闻言一震,抽调如此多精锐,尤其是中军护卫和宝贵的骑兵,风险不小。但他看到曹操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立刻拱手:“诺!昱即刻去办!”
曹操补充道:“告诉乐进,步卒主攻,骑兵用于突击寨门、制造混乱,并在得手后快速脱离,阻击可能的援军!所有人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食和引火油脂!渡河地点选在上游三十里处的白马津旧道,那里水浅流缓,且对岸芦苇丛生,便于隐蔽。渡河后,所有马蹄包裹厚布,人衔枚,马勒口,务必隐匿行踪!”
“诺!”程昱领命,匆匆而下。
命令既下,箭楼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城外随风隐约传来的伤兵哀泣,战马悲鸣,以及郭嘉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的、低哑的咳嗽声,在暮色中回荡。
曹操再次走到观察孔前,目光仿佛穿透了逐渐浓重的夜幕,越过滔滔黄河,死死钉在阴安的方向。他缓缓回头,看了一眼因激动和病痛而脸颊泛起不正常红潮的郭嘉,最终将目光收回,落在脚下这座与他命运死死捆绑、正在血与火中艰难喘息的城池。
“文谦,孤予你两千劲旅,莫负我望。此一举,关乎濮阳存亡,兖州气运。”他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重得仿佛承载着整个势力的命运。
浓重的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浸染了血腥的大地,也完美地掩盖了一支由两千精锐组成的奇兵,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奔赴黄河渡口,射向对岸那处闪烁着微弱灯火、关乎战局走向的战略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