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邺城宫殿檐角的阴影,大将军府内却已是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凝重不安的面孔。袁绍高踞主位,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他面前那方紫檀木长案上,正摊开着文丑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新战报。
战报上的字迹仿佛带着硝烟与焦灼之气,详细禀报了昨夜曹军那场出其不意、凶狠凌厉的夜袭。乐进率领的死士如何悍不畏死地焚烧筑垒工地,造成人员伤亡与物资的重大损失,更关键的是,夏侯渊的精锐骑兵如何趁乱成功突出,接应了濒临绝境的粮队,并击退了负责袭扰的韩荀所部。文丑在信中沉痛承认了自己判断失误,未能及时识破曹操声东击西的诡计,致使粮道短暂恢复,但他也竭力强调,围困的主体防线并未动摇,已连夜加紧修复工事,并迫切请求增派更多骑兵,以期彻底、永久地锁死曹军的一切补给通道。
“废物!”袁绍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红木案几上,震得上面的令箭筒和青铜杯盏一阵剧烈跳动,发出刺耳的声响,“文丑手握数倍于敌的兵力,竟能让曹阿瞒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出这等金蝉脱壳的把戏!韩荀亦是无能之辈,连袭扰粮道这等小事都办得如此拖泥带水!”
厅堂内顿时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谋臣武将们个个屏息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在盛怒的主公面前发出丝毫声响,生怕引火烧身。
谋士郭图偷偷抬起眼皮,迅速瞥了一下袁绍那铁青的脸色,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躬身道:“主公息怒。文丑将军一时不察,被曹贼奸计所乘,确是该当责罚。然其大军主力未受重创,围困之势依然稳固。以图愚见,当务之急,乃是立即增调生力军,尤其是精锐骑兵,火速支援文丑将军,助其彻底扼杀曹军任何可能的突围企图,并一劳永逸地断绝其粮草来源,方为上策!”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沮授便微微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深切的忧虑,出列朗声道:“主公,文丑将军初战受挫,虽挫动锐气,但并未伤及我军根本。此刻若再向白马增派重兵,固然能进一步加强围困,然则我军主力过于集中于东线一隅,倘若西线吕布……”
“吕布!吕布!”袁绍极其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声音中充满了烦躁,“尔等日日将吕布挂在嘴边,如同惊弓之鸟!他如今在关中新得美眷,整顿内政,何曾有过东出潼关的迹象?许子远前番定策时便已言明,只要我能速胜曹操,整合其众,则吕布纵有野心,亦不足为惧!如今正是围杀曹操的关键时刻,岂能因这虚无缥缈的担忧而因噎废食,错失良机!”
一直冷眼旁观、沉默不语的许攸,此刻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主公,文丑将军此番之失,根由在于未能料敌机先,被曹操的诡诈伎俩所迷惑。然而,其依托兵力优势,行深沟高垒、断粮困敌之策,大方向并无差错。”他略作停顿,环视众人,继续道,“曹操此番不惜代价,冒险出击,强行打通粮道,恰恰说明其营中存粮已开始捉襟见肘,军心或许已有浮动迹象。此乃困兽犹斗,并非其战力恢复之兆。”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那幅巨大的山川地势图前,手指并未直接指向白马,而是先落在了黎阳的方向:“颜良将军处,近日攻势可有进展?于禁是否被牢牢钉死在城下?”
一旁负责军情传递的官员立刻躬身回禀:“回许先生,颜良将军严格遵守主公之命,已转为守势,日夜督促部下深挖壕沟,加固营垒,与城内的于禁形成对峙之势。近日双方仅有小规模斥候交锋与弓弩对射,并未发生大规模攻防战。”
许攸微微颔首,手指随即移向河内郡方向:“那么,高览将军所率偏师南下,兵锋直指延津,可曾有效调动曹军分兵布防?”
那官员迟疑了片刻,谨慎答道:“据前方探报,曹操确已分派部分兵力,加强了延津、燕县一带的防御,但其麾下最能战之夏侯惇、曹洪等部,主力仍被牵制在白马方向,未曾调动。”
“这便是了。”许攸收回手指,转身面向袁绍,目光炯炯,“主公明鉴,曹操虽狡诈如狐,然其兵力终究有限,东西两线及侧后均需分兵布防,已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昨夜不惜代价冒险打通粮道,看似得手,实则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之象。此刻,我军更应坚定前策,加大压力,而非犹豫不决,徒增变数。”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变得锐利而坚定:“攸仍坚持前议,并恳请主公即刻再做两事,以竟全功。”
“其一,以主公名义,发出严令至文丑军中,命其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壁垒,增派游骑斥候,扩大封锁巡查范围,务必做到水泄不通,绝不能再让一粒粮食、一队援兵进入曹营!其所请增派骑兵之事,可酌情允准部分,但要其立下军令状,若再失职,致使粮道复通,定当严惩不贷!”
“其二,”许攸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厅内肃立的众将,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气质沉毅、面容刚健的张合身上,“请张合将军,率领本部精锐兵马,并由主公再拨一万精兵,即刻启程,昼夜兼程,驰援白马前线!”
张合闻言,毫不迟疑,立刻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如洪钟:“末将领命!必不负主公与先生重托!”
许攸微微点头,继续阐述其谋划:“张将军抵达白马之后,任务非仅仅是增强文丑主营的围困力量,而是要另起炉灶,于曹军大营侧后翼,择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之处,独立扎下一座坚固营寨!此营需与文丑将军主营形成犄角之势,互为呼应,将曹操牢牢夹在中间!”
他转向袁绍,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主公,如此一来,曹操将彻底陷入我两座大营的铁壁夹缝之中,进退失据,动弹不得!其若胆敢出兵攻击文丑主营,则张将军可率部猛攻其后背,断其归路;其若调头攻打张将军新营,则文丑主营便可倾巢而出,直捣其空虚的本寨!此双营锁链,钳形夹击,方为万全之策,可保必胜!”
最后,他看向袁绍,总结道,语气充满了说服力:“主公,曹操如今已是笼中困兽,釜底游鱼,昨夜之举,不过是其濒死前的绝望挣扎。只要我军不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步步紧逼,以双营并立之势断其粮秣,耗其士气,磨其锐气,依攸判断,不出旬月,曹军内部必生变乱,土崩瓦解!届时,擒杀曹操,易如反掌!中原大地,传檄可定!待到那时,吕布纵有异心,见我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中原之威,除了俯首称臣,还能有何作为?”
袁绍听着许攸条分缕析、层层递进的阐述,脸上的怒色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说服后、带着冷酷决断的平静。他确实被曹操这次的冒险反击所激怒,但许攸的分析如同一剂清醒药,让他更坚定了迅速解决白马战事的决心。这双营并立之策,看似增加了兵力投入,有些保守,实则如同两把铁钳,将曹操最后的活动空间也压缩殆尽,确实是当前局面下最稳妥也最致命的打法。
“善!大善!”袁绍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威严的影子,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便依子远之策!”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即刻传令文丑,严申军纪,加紧围困,若再使一粒粮食入曹营,提头来见!”
“张合,予你精兵一万,连同本部人马,即刻点兵出发,星夜驰援白马!抵达后,依许先生之计,立即择地另立营寨,与文丑成夹击之势,不得有误!”
“再传令颜良、高览,各自加强攻势与牵制,多张旗鼓,广布疑兵,绝不能让曹操从其他方向抽调走一兵一卒!”
新的命令带着袁绍被激发出的怒火与更为坚定的决心,再次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飞出邺城,奔向各方。张合的大军很快便拔营起寨,旌旗招展,刀枪映日,带着滚滚烟尘,向着东南方向的白马战场疾驰而去。袁绍已然下定决心,要用这绝对优势的力量,构筑起一道曹操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的双重铁壁,誓要将那个屡次让他难堪、身处绝境却仍能反咬一口的对手,彻底地、干净地碾碎在奔腾不息的黄河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