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外的空气仿佛被点燃,弥漫着硝烟、尘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颜良矗立在刚刚筑起的丈余高土台上,玄色大氅在带着黄河水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俯瞰着下方如同沸腾蚁穴般的战场,目光冷硬如铁。
巨大的投石机——军中称之为“霹雳车”——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工匠和力夫的号子声中缓缓竖起臂杆,绞盘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更远处,高达三丈的井阑如同移动的木城,顶部平台上的弓弩手已经就位;包裹着生牛皮的冲车,撞木前端包裹的铁锥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幽光。
“将军,三十架霹雳车、二十座井阑、四十辆冲车已全部就位!”副将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
颜良虬髯微动,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他不再满足于试探,主公的催促,许攸的分析,以及被于禁稳稳挡在外围的耻辱感,都在灼烧着他的神经。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碾压,用绝对的力量,将黎阳这座硬骨头彻底砸碎!
他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右臂高高举起,随即猛地向下一挥!
“擂鼓!进攻——!”
“咚!咚!咚!咚!”
低沉而震撼的战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士兵的胸膛。随即,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声音撕裂了空气——那是数十架霹雳车同时发射的轰鸣!
“咻——轰!!!”
磨盘大小的巨石,带着毁灭性的动能,划破阴沉的天幕,如同陨石天降!一块巨石精准地砸在黎阳城头的垛口上,“嘭”的一声巨响,碎石如同暴雨般迸溅,躲在后面的几名曹军弓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得骨断筋折,血肉模糊,一段城墙垛口肉眼可见地坍塌下去。另一块巨石越过城头,落入城内,传来房屋倒塌的轰响和隐约的哭喊。更多的石块则狠狠撞击在厚重的城墙主体上,发出沉闷如雷的撞击声,整个城墙段都在微微颤抖,墙皮簌簌剥落,露出里面夯实的黄土。
“隐蔽!找掩体!快!”于禁的声音在城头嘶吼,他自己却如同一尊石像,紧靠在墙楼侧壁,锐利的目光穿透烟尘,死死盯住城外袁军的动向。他身上的明光铠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土,额角被飞溅的石子划破,鲜血混着汗水流下,他也恍若未觉。
巨石轰击只是毁灭交响曲的前奏。趁着守军被这恐怖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如同移动堡垒般的井阑,在大量步兵“嘿呦嘿呦”的号子声中,开始缓缓向城墙逼近。井阑顶部的袁军弓弩手,凭借居高临下的绝对优势,肆无忌惮地向城头倾泻着箭雨。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叮叮当当地射在墙垛、盾牌和来不及躲避的守军身上,不断有人闷哼着中箭倒地。
“弓弩手!瞄准井阑上的敌人,仰射!压制他们!”于禁挥剑格开一支角度刁钻的流矢,声音因为过度嘶喊而变得沙哑。幸存的曹军弓弩手们,冒着被巨石砸成肉泥、被箭雨覆盖的风险,从残破的垛口后探出身,奋力向那些高大的木制怪物还击。箭矢在空中交错飞掠,不时有袁军弩手中箭,惨叫着从高高的井阑上栽落,像破麻袋一样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更多的袁军步兵,扛着加长加固的云梯,在巨盾的掩护下,如同决堤的潮水,涌向城墙根。沉重的冲车也被推到了城门洞下,“咚!……咚!……”有节奏的、撼人心魄的撞击声开始响起,每一次撞击,都让包铁的城门剧烈震颤,门楼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消耗阶段。颜良面无表情地站在土台上,看着自己的士兵在城下死伤枕籍。他没有再像初次攻城那样凭血气之勇亲自冲阵,而是如同一个冷静的棋手,不断调派着一队队生力军,填补上前线的空缺。进攻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持续不断地冲击、拍打着黎阳这座在风雨飘摇中愈发残破的孤城。
“金汁!倒!”
“滚木!礌石!放!”
守军的反击同样凶狠。滚烫的、散发着恶臭的金汁从城头泼下,顺着云梯流淌,粘稠的液体沾身的袁军士兵发出非人的惨嚎,皮肉瞬间溃烂。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礌石沿着云梯轰隆隆滚落,将攀爬的士兵一串串地砸落、碾压,骨骼碎裂声令人头皮发麻。城墙脚下,尸体迅速堆积起来,鲜血浸透了泥土,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泥沼。
颜良知道,于禁和他手下的曹军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意志顽强得像铁。但他更相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顽强的防御也有其极限。他就是要用这血肉磨坊,用这无穷无尽的攻势,将黎阳的防御,连带着守军的意志,一点一点,硬生生地磨碎、耗尽!
……
与此同时,白马城外的压力也陡然增至极限。
文丑收到了颜良在黎阳加强攻势的战报,也探知曹操亲率援军正星夜兼程赶来。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
他改变了策略,不再追求速攻登城。大量的袁军弓弩手被调至前沿,依托临时构建的矮墙和盾阵,日夜不停地向白马城头抛射箭矢。箭雨并不总是密集,却如同阴毒的毒蛇,时刻威胁着守军,消耗着他们的精力和守城物资。同时,袁军的游骑斥候如同幽灵般,将白马外围扫荡得干干净净,彻底切断了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更让守将刘延感到窒息的是,文丑开始在城外大规模挖掘壕沟,构筑土墙和哨垒。一道、两道……袁军的围城工事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明显摆出了要将白马活活困死、饿死的架势。
城内的存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箭矢、滚木等守城物资的消耗远远大于补充。伤兵营里人满为患,缺医少药,哀嚎声日夜不息。最可怕的是绝望的情绪,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守军和残余百姓中蔓延。每一次城外袁军土墙的增高,都像是在他们心头压上一块更重的石头。
刘延强撑着疲惫的身躯,每日巡视城墙,用已经沙哑的声音重复着“曹公援军不日即至”的鼓舞。他看着手下士兵们那麻木而绝望的眼神,看着城下袁军那有条不紊、仿佛无穷无尽的工事,心一直沉向冰冷的深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摇摇欲坠的防线,和他自己近乎枯竭的信念,还能支撑多久。
……
通往白马的官道上,烟尘滚滚,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在急速奔腾。
曹操亲率的先锋大军正在全速推进。精锐的虎豹骑早已撒开,如同灵敏的触角,在前方和两翼遮蔽战场,探查敌情。后续披甲持矛的精锐步卒,排成四列紧凑的纵队,几乎是小跑着前进,虽然人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无人敢松懈片刻。军情如火,白马危如累卵的消息,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一个人。
曹操骑在神骏的绝影马上,甲胄外罩着的黑色斗篷沾满了尘土。他面色沉静如水,但紧握马缰、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焦灼与决绝。郭嘉乘坐的轻便马车紧紧跟在侧后,车帘卷起,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生辉,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地势与植被。
“奉孝,文丑围城甚急,俨然是要困死刘延。我军抵达后,当如何破局?”曹操微微勒住马缰,让坐骑与郭嘉的马车并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
郭嘉用一方素帕掩口,低低咳嗽了几声,才抬起眼,语速不快却异常清晰:“明公,文丑非匹夫之勇,既知我军来援,必预设战场,以逸待劳。其‘围城打援’之策,正是要逼我仓促决战。”
他伸出一根修长却无血色的手指,指向远方隐约可见的白马城轮廓,那方向杀伐之气似乎已凝成实质。“我军远来疲敝,切忌立刻遂其心愿,与之浪战。当先择险要处,扎下坚不可摧之营寨,与白马城形成掎角之势。如此,文丑便陷入两难:若他来攻我营寨,则刘延可伺机出城,袭扰其后,使我腹背受敌;若他依旧全力攻城,则我可率锐卒攻其侧背,迫其分兵。此乃反客为主之策,先求立于不败之地,再缓图破敌。”
“若其按兵不动,深沟高垒,与我僵持呢?”曹操目光闪动,追问关键。
“僵持?”郭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锐光更盛,“那便正中下怀!我军可借此良机,休整士卒,恢复体力,等待后续主力及粮草辎重。同时,遣派精骑,多路并出,不断袭扰其粮道,焚其积聚。时间,站在我们这边。文丑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师老兵疲,士气必然日渐低落。待其露出破绽,或粮尽自乱之时,便是我军雷霆一击,奠定胜局之机!”
曹操闻言,凝重的面色稍霁,沉吟片刻,断然道:“善!便依奉孝之策!”他猛地转头,对传令亲兵厉声道:“传令夏侯渊,前锋骑兵抵达白马外围后,严禁贸然接敌!以探查、遮蔽、骚扰为主,掩护中军主力择地立营!违令者,斩!”
命令如同无形的波浪,迅速传遍疾行中的军队。这支承载着兖州命运、肩负着解救白马重任的军队,如同一条窥准了猎物的巨蟒,正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逼近烽火连天的白马战场,准备在文丑这只凶悍猛虎的身侧,冷静而致命地亮出毒牙。
黎阳城下,血肉横飞,攻城与守城的意志在残酷地碰撞、消耗;白马城外,绞索渐紧,绝望与希望在进行着无声的拉锯;而官道之上,复仇的利刃正破风而来。黄河两岸,一场将决定中原霸主归属的惊天大战,那沉重而血腥的序幕,已然在震天的战鼓与凄厉的号角声中,轰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