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白离去后,书房内残留的旖旎气息很快被冰冷的现实驱散。
吕布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被扫到一旁的那份渭南请粮的简牍上,眉头再次锁紧。那一声疲惫的叹息并非全然因为身体的劳累,更深的是源于一种无人可分担的沉重。
乱世之中,攻城掠地,斩将夺旗,他吕布自认不惧任何人。并州狼骑、陷阵营精锐在手,更有张辽、高顺、徐荣这等良将,贾诩、陈宫出谋划策,沙场争锋,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打天下易,治天下难。如今初步掌控了长安,拿到了朝廷这张牌,真正棘手的问题才刚刚浮出水面。
李傕、郭汜留下的烂摊子比想象中更糟。府库空虚得能跑老鼠,仅存的那点粮秣对于嗷嗷待哺的长安军民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关中地区历经多年战乱和暴政,百姓流离失所,田地大片荒芜,水利失修,耕牛和农具极度匮乏。眼下已是春季,若不能及时组织春耕播种,等到夏秋无收,无需曹操袁绍来攻,内部就能活活饿垮。
“春耕…春耕…”吕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再次拿起那份奏报。渭南的乡老言辞恳切,甚至带着绝望,陈述了当地的窘境:壮丁多被李郭抽去当兵,或死或逃,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种子不足,耕牛罕见,就连像样的耒耜都凑不齐几把;去年收成本就不好,今春已有饥荒迹象…
这绝非个例。可以想见,三辅大地,从京兆尹到左冯翊、右扶风,处处都是这般光景。
“来人!”吕布朝门外沉声道。
一名亲兵应声而入,甲叶轻响。
“去请…”吕布话到嘴边,又顿住了。请谁?贾诩远在安邑,总揽后方,盐政、情报、新兵训练,千头万绪,已是不易。徐荣、张绣要整军、布防、弹压地方,让他们去督促耕田?张辽在东线时刻警惕曹操,高顺在洛阳一边重建一边防疫…
他麾下,竟无一个能总理内政、督导农桑的得力之人!陈宫或许可以,但河内郡刚刚经历战火,同样需要恢复,且是防备曹操的前沿,离不开他。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吕布。空有猛将谋士,却无萧何那般能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的人才。他自己来自现代,虽有超越时代的见识,知道粮食的重要性,知道一些农业概念(如曲辕犁),但具体如何组织生产、调配资源、激励百姓、考核官吏…他并不精通,需要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罢了。”吕布挥挥手,让亲兵退下。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在那份渭南请粮的奏报上批阅:“准。着令仓曹掾,核算府库存粮,优先调拨渭南三百石粟种,并令其自救,组织妇孺老弱,先行垦荒,待农具到位后再行播种。”
批语写下,他却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三百石粟种对于偌大的渭南不过是洒洒水,仓曹掾那边估计又要叫苦连天,诉说着库存如何紧张。而没有足够的耕牛和农具,所谓的垦荒自救,效率也将极其低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东方。洛阳。高顺前次的汇报浮现在脑海:流民汇聚,垦荒艰难,防疫压力大,尤其是…新式农具推广缓慢。
推广缓慢…蔡邕…蔡琰…
吕布的眼神微微一亮。蔡邕年事已高,且是经学大家,让他去具体操持农政恐怕力有未逮,但那位才女蔡琰呢?历史上对她的记载多是才华与悲惨命运,但能被匈奴左贤王掳去多年,在异族中生存下来,并最终被曹操赎回,其心性坚韧和适应能力绝非普通闺阁女子可比。她自幼博览群书,学识渊博,或许…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他再次取过一枚空白简牍,略一思忖,落笔书写。这次的语气,比之前给高顺的军令要客气得多,更像是一封私人信函。
“文和先生并伯平台鉴:”
“长安初定,百废待兴。今春耕在即,关中大饥,农政废弛,百姓嗷嗷,布深忧之。然军中诸将,长于征伐,短于治民;幕府僚属,亦多习兵事律法,于钱谷农桑颇为生疏。每思及此,寝食难安。”
“闻洛阳营地,流民垦殖,先生(指蔡邕)与令嫒文姬,不辞辛劳,协理文书,推广新器,颇见成效。布深感敬佩。文姬才学,布素有耳闻,博通古今,尤善书数。今关中困顿,急需通晓农桑典籍、能理庶务之才,以解燃眉。”
“布冒昧,欲请文姬移步长安,暂领一职,主持整理农桑要术,教导司农小吏,甄选聪慧者习之,以应春耕,以安黎庶。此事或于礼不合,然民生维艰,事急从权。若蒙不弃,布必以师礼相待,府中一应所需,绝不短缺。”
“万望先生与文姬斟酌。盼复。”
写罢,他吹干墨迹,装入信囊,用火漆封好。
“唤驿骑来。”
很快,一名精干的驿卒来到书房外听令。
“将此信,六百里加急,送往洛阳高顺将军处,面呈蔡伯喈先生或其女蔡琰。”吕布将信囊递出,语气郑重,“告诉他们,长安急需人才,盼早日回音。”
“诺!”驿卒双手接过信囊,躬身一礼,迅速转身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做完这一切,吕布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即便蔡琰愿意来,也是远水难解近渴,而且她一个女子,能否真的担起这份责任,仍是未知之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目光重新投向那堆积如山的公文。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干等。
他又连续写了几道命令。
一是给弘农的段煨,以温侯兼录尚书事的身份,责令他利用弘农相对稳定的基础,大力推广新式农具(曲辕犁),并调拨一批已制成的农具,火速运往长安和三辅各地,作为示范和应急。
二是给河内的陈宫和张扬,要求他们务必保障河内春耕,尽可能多产粮,同时询问能否挤出部分富余农具或种子支援关中。
三是给河东的贾诩,除了盐政和练兵,也需关注本地农业,并让他从盐利收入中拨出一部分,设法从荆州或并州边境购买粮种和耕牛。
一道道命令发出,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能激起多少涟漪,吕布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他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在依靠他的权威强行推动,底层的执行效率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阳奉阴违。但没有办法,只能先动起来。
处理完这些,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又是一夜未眠。
吕布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带着长安特有的尘土气息涌入,让他精神稍振。远处传来依稀的鸡鸣声,以及开始苏醒的城市的微弱噪音。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压在肩头的担子,丝毫没有减轻。
他忽然想起还在宫中的那位天子。或许…也该让他“动”起来了。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符号,或许也能在这些繁琐的政务中,发挥一点微不足道,却能安抚人心的作用?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他暂时记下。眼下,他需要稍微休息片刻,然后去面对新一天的挑战。
长安的春天,依然寒冷,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