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鄄城。
刺史府邸偏厅内,烛火摇曳,将荀彧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案几上,公文堆积如山,大部分与前方战事相关——粮秣调度、民夫征发、军械补充,每一份都需他这位留守的尚书令仔细批阅,协调各方。
窗外寒风呼啸,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难熬的严冬,而徐州方向传来的战报,更让人心头结冰。曹公为报父仇,兵锋所向,克城必屠,血流成河。荀彧眉头微蹙,他不是迂腐之人,乱世用重典的道理他懂,但如此酷烈的手段,恐失天下士人之心,亦非长久之道。他只能尽力保障后勤,稳定后方,希望曹公能早日克定徐州,回头整顿内政。
笔尖在竹简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处理完一批紧急军需文书,荀彧略感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习惯性地取过一旁关于境内政务的简报,快速浏览。
忽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份来自东郡的寻常汇报中,提及郡内秋粮入库事宜,末尾例行公事地提到一句“郡丞陈公台、名士张孟卓皆曾关切问询,然近日未见其踪”。
陈宫?张邈?
荀彧的指尖在这两个名字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浮上心头。
是了,似乎有段日子没见到这两位了。陈宫性情刚直,以往常就州郡事务直言进谏;张邈身为名士,喜好交游,亦是州府常客。尤其是曹公大军出征后,兖州士林舆论,或多或少都会经由他们或是他们的门生故旧传递到此。
但最近……过于安静了。
荀彧放下竹简,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唤来门外侍立的书佐。
“近日可曾见陈公台、张孟卓二位先生来访?”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书佐恭敬回答:“回令君,确有段时日未曾见到了。约莫……半月有余。”
“其家人或门下宾客,近期可曾来州府办理公务或传递消息?”
书佐仔细回想,摇了摇头:“未曾留意。或许有,但应非急务,未呈报至令君处。”
荀彧挥挥手让书佐退下,心中的疑虑又加深了一分。陈宫负责部分郡务,张邈交游广阔,即便本人不来,其影响力也不该如此悄无声息。
他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卷兖州主要官吏及名士的简要记录册,再次确认。陈宫,东郡郡丞;张邈,陈留太守,仗义疏财,八厨之一,在兖州士族中威望极高。这两人都与曹公……他暗自叹了口气,与曹公并非毫无芥蒂。曹公诛杀名士边让,虽事出有因,但手段酷烈,已令兖州士林颇多物议。陈宫就曾当面表示过不满,张邈虽未明言,但其态度似乎也渐趋疏远。
难道……
一个不好的念头隐约浮现。
恰在此时,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了进来,呈上一份来自河内郡方向的密报。这是荀彧安排的例行边境巡查反馈。
密报内容琐碎:提及河内太守张扬近来似乎加强了与吕布势力的往来,有物资输送;吕布军一部西进洛阳,但河内方向驻军未有减少;另,近期河内郡守府似有生面孔出入,疑为文士,具体身份不详……
吕布!河内!
荀彧的目光猛地锐利起来。吕布据河东,控盐利,结张扬,西进洛阳,声势渐起。此人绝非仅有勇力的匹夫,其背后或有高人指点,所图非小。陈宫、张邈若心生异志,与吕布勾结……
他将陈张二人失踪、兖州士林近期异常的沉默、以及河内方向的异常动向联系起来,一条模糊却危险的线索似乎正在串联。
冷汗微微浸湿了内衫。
若陈宫、张邈真的叛投吕布,甚至正在暗中策反兖州内部,而曹公大军远在徐州,后方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兹事体大,尚无实证,绝不能声张,以免打草惊蛇,甚至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荀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坐下,提笔写下两道命令。
第一道,发给驻守边境的夏侯惇和负责内部监察的程昱:加派精干人手,严密巡查兖州与河内、吕布控制区接壤的所有关隘、小路,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尤其注意是否有可疑的文士或携带密信者。同时,暗中加强对州内与陈、张二人过往甚密的官员、士族的监视,留意任何异常聚会或人员流动。
第二道,是发给前线路途中的曹公的加密文书。他字斟句酌,既要将后方的隐忧传达过去,提醒曹公注意,又不能因措辞不当而动摇军心。他只写道:“兖州境内无事,粮草转运有序。然,边境吕布、张扬之辈动向频仍,需加意提防。州内士民久经战乱,心思浮动,亦盼明公早日凯旋,以安众心。” “心思浮动”四字,他写得格外沉重,相信以曹公之智,应能读出弦外之音。
写罢,用火漆密封,令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出。
做完这一切,荀彧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寒风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远方的天际,阴云密布,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希望……只是我多虑了。”荀彧低声自语,但眼底的忧色,却如何也化不开。鄄城的冬夜,似乎因为这份无声的警觉,而变得更加寒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