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郡守府议事厅。
炭火在精制的铜盆中静静燃烧,驱散着从门缝窗隙渗入的秋寒。厅内气氛却比屋外的天气更加凝重。吕布踞坐于主位,手边案上放着那封来自徐州的求援信。下首左右,分别坐着贾诩、张辽、高顺,以及刚刚从校场赶回,甲胄未卸还带着一身尘土的徐晃。
“事情,诸位都已知晓。”吕布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手指点了点那封信,“曹操举复仇之旗,兵发徐州。陶谦惶惶不可终日,求救的文书四处乱飞,也送到了我们这里。都说说吧,眼下这局面,我等当如何?”
短暂的沉默被张辽打破。他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将军,此乃天赐良机!曹操倾巢而出,兖州必然空虚。末将愿领一支精兵,东出河内,借道张扬,直扑兖州腹地!即便不能尽取其地,也能搅他个天翻地覆,报其先前渗透河内之仇,更可拓我疆土!”
他的话带着武将特有的锐气,引得徐晃也微微颔首,显然对此提议颇为动心。连一向沉静的高顺,目光也闪烁了一下。
吕布没有立刻表态,目光转向另一侧:“公明,你刚从河内整训降军回来,那边情况如何?若我军东出,张扬处可能提供多少便利?”
徐晃抱拳,声音洪亮却谨慎:“回将军,李肃大人仍在河内协助张太守整肃内部。经此前杨丑之事,张太守对将军更为倚重,借道乃至提供些许粮草支援应无问题。然……”他话锋一转,“河内部军经整顿,战力有所提升,但若以其为攻兖主力,恐仍不足。且曹操虽大军东去,留守之将如夏侯惇、荀彧等,皆非庸才,兖州各城必严加戒备。”
吕布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最终看向了始终闭目养神般的贾诩:“文和,你看呢?”
贾诩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到丝毫波澜。他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凝神静听。
“文远将军之议,勇猛可嘉。趁虚而入,看似是一步好棋。”他先肯定了张辽,随即话锋一转,“然,诩有几处浅见,请将军与诸位参详。”
“其一,兖州之地,四通八达,北接袁绍之冀州,南邻刘表之荆州,西连司隶与我等,东面则是正在鏖战的徐州。此乃真正的四战之地。即便我军侥幸能取下数城,甚至大半兖州,接下来将当如何?届时,我军将直接面对袁绍的兵锋,承受曹操主力的疯狂反扑,还要时刻警惕南面的刘表与西面可能出现的变故。以我军如今之力,可能同时应对这四方压力?恐将陷入无休无止的恶战泥潭,胜,则惨胜,败,则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看着张辽等人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道:“其二,我军新得河东、弘农,盐利初兴,流民初附,军卒尚在整训精炼。根基未稳,便劳师远征,去争夺一块强敌环伺、难以消化之地,是否本末倒置?一旦东征受挫,或陷入僵持,则河东、弘农根基动摇,又当如何?”
“其三,”贾诩的声音更沉缓了些,“曹操此人,奸雄之姿,焉能不对其根基之地留有后手?夏侯惇、荀彧、程昱,皆足智多谋、能征善战之辈。我军东出,是趁虚而入,还是自投罗网,犹未可知。即便得手,亦必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张辽欲言又止,最终缓缓点头,显然被贾诩的分析说服。徐晃面露深思。高顺依旧沉默,但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了些许。
吕布看着贾诩,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依文和之见,我等就当坐视这良机溜走,眼睁睁看着曹操在徐州泄愤扩张?”
“非是坐视。”贾诩微微摇头,枯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意,“将军,有时不动,胜过妄动。我等不取兖州,并非无所作为。诩以为,当下之上策,乃是——固本培元,静待其变。”
“哦?如何静待其变?”吕布身体微微前倾。
“曹操性忌刻,复仇心切,手段必然酷烈。”贾诩缓缓道,“其在徐州,多行屠戮之事,已失民心。而兖州本土,士族豪强盘根错节。曹操此前任用枣祗、任峻等行屯田,触及旧利,又以唯才是举之名,轻视德行,早已引得部分名士不满。边让之事,便是一例。”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今其又因私愤大兴不义之师,兖州内部,岂能人人同心?必有士人心怀怨望,恐惧自危。譬如陈公台(陈宫)等……”
吕布眼中精光一闪:“文和的意思是……”
贾诩颔首:“将军可暗中遣一心腹能言之士,携将军亲笔信,秘密潜入兖州,联络如陈宫、张邈等对曹操心存不满之士。不必急于劝其反正,只需表达将军对曹操暴行的不齿,对贤才的仰慕,以及……对我河东、弘农新政(如盐利共享、吸纳流民)的些许透露即可。待曹操在徐州泥足深陷,兖州空虚且人心浮动之时,或许……自有贤才来投,良机自现。”
“届时,若得兖州内应,我军再动,便可事半功倍,甚至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即便不动,能挖曹操墙角,乱其根基,亦是大利。”贾诩说完,再次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好!好一个固本培元,静待其变!好一个挖其墙角!”吕布抚掌大笑,笑声在厅内回荡,“文和之谋,深得我心!”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兖州,就留给曹操和袁绍去争吧!那是个火坑,我们不必急着跳进去。我们的根基在河东,在弘农,在西边!传令下去:各军加紧整训,高顺的陷阵营、匠作营的新械优先配备。文远,西线对潼关的张济,继续保持压力,但勿轻易启衅。公明,河北部的新军以及北边白波降兵的整编,要加快,确保并州方向安稳。”
“至于兖州……”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属于“老六”的算计笑容,“就按文和说的办。人选……就让李肃在河内物色一个机灵可靠的说客,持我密信,去兖州‘探访’吧。”
他最后看向厅外灰蒙的天空,语气笃定:“让曹操和陶谦,还有去凑热闹的刘备、田楷他们,先在徐州打个痛快吧。我们,得把自家的篱笆扎得更牢,看看能不能……捡点别的便宜。”
决策已定,众人肃然领命。一场可能冒进的东征被按下,更深沉、更符合吕布集团现状的战略方向得以明确。潜流,开始在兖州与河东之间暗自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