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来自北境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安定县斑驳的城墙。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碾落下来，将这片在乱世中艰难求存的土地彻底掩埋。就在这片肃杀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故人”，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幽魂，再次出现在了武泽苍的视野里，并带来了一场足以颠覆现有格局的惊天风暴。
这一日午后，寒风愈发刺骨，零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安定县高大的北城门外，行人稀落，守城的安国军士卒裹紧了厚厚的棉衣，依旧被冻得跺脚呵气。就在这时，一个形单影只、步履蹒跚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沿着官道走了过来。
来人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破碎的布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露出下面冻得青紫、布满污垢和冻疮的皮肤。他头发纠结如同乱草，覆盖了大半张脸，脸上满是污泥与结痂的伤痕，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间隙中偶尔闪烁，那眼神涣散、空洞，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簇令人心悸的、不稳定的疯狂火焰。他浑身瑟瑟发抖，嘴唇乌紫，却固执地、一遍遍地向着守城士卒嘶喊，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断断续续：
“让我进去…我要见…安定王…见我四弟…武泽苍…”
守城的队正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见此人形貌诡异，言语间却又直呼王爷名讳，甚至以“四弟”相称，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示意手下兵士戒备，自己上前一步，沉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王爷尊驾，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那乞丐般的人似乎被这声呵斥刺激到，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队正，忽然发出一阵凄厉如同夜枭般的狂笑：“哈哈哈…我是谁？我乃当朝三皇子！武泽睿！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他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状若癫狂：“死了！都死了！哈哈！父皇死了！是被毒死的！二哥…是二哥武泽宽那个逆贼！他毒死了父皇！我知道！我亲眼所见！我有证据！快带我去见老四！我要告诉他！他要再不去，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就是我们所有人！”
这番石破天惊、大逆不道的话语，如同在寂静的雪地里扔下了一颗炸雷。守城士卒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弑君？弑父？毒杀皇帝？这任何一个词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队正脸色剧变，他知道事情绝非寻常，此人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癫，所言之事都太过骇人听闻，绝非他一个小小的队正能够处置。
“看住他！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也不许他离开！”队正厉声下令，随即亲自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城内，层层上报。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到了节度使府邸。武泽苍正在书房与李慕、张世安商议开春后的春耕与水利规划，闻听此报，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污迹。
“形如乞丐，自称三皇子武泽睿，口称…陛下被二皇子毒杀？”武泽苍重复着关键信息，眉头紧紧锁起，心中瞬间翻腾起惊涛骇浪。那个疯癫的三皇兄，竟然没死在外面的乱世中，反而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带来了一个如此恐怖的消息！
他对那个名义上的皇帝父亲武厚魁，确实没有多少父子亲情，穿越者的灵魂让他更多的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待这皇家恩怨。但“皇帝被毒杀”这个事件本身，所代表的政治意义和即将引发的连锁反应，是足以颠覆整个天下格局的！二皇子武泽宽摄政而不发丧，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王爷，此事…”李慕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张世安老成持重，低声道，“若为真，则…”
武泽苍猛地站起身，打断了他：“带他进来！不，情况特殊，本王亲自去城门！”他意识到，此事必须第一时间掌控在自己手中，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至少在理清头绪之前不能。
他立刻唤来如同影子般的林惊羽和机变百出的小福子，三人带着一队绝对可靠的亲卫，快马加鞭，直奔北城门。
城门内侧的值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带来一丝暖意。那个形如乞丐的身影正蜷缩在火盆旁，伸出几乎冻僵的双手，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武泽苍推开房门，寒风卷入，吹得炭火一阵明灭。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背影上，尽管对方狼狈不堪，形销骨立，但那依稀的轮廓和某种熟悉的感觉，让他瞬间确认——这确实是三皇子武泽睿！
“三皇兄？”武泽苍压下心中的波澜，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听到这个称呼，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野兽般骤然回头！乱发之下，那双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武泽苍，里面充满了惊恐、迷茫，以及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激动。他死死地盯着，仿佛在辨认，过了好一会儿，那疯狂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清明。
“老四…？武泽苍…？真的是你？！”武泽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从地上弹起，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不顾一切地扑向武泽苍！
“止步！”林惊羽冷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横移，精准地挡在武泽苍身前，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按住了武泽睿瘦骨嶙峋的肩膀，让他无法再前进分毫。
武泽睿被阻，也不挣扎，只是隔着林惊羽，伸出那双脏污不堪、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徒劳地向着武泽苍的方向抓挠，声音嘶哑尖利，如同砂纸摩擦：“老四！老四！是你！太好了！你还没死…不对！你快死了！我们都快死了！二哥…二哥武泽宽！那个畜生！他…他把父皇毒死了！他弑君！弑父！他是个恶魔！”
武泽苍心中再震，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示意林惊羽不必过于紧张，自己上前半步，沉声问道，语气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平静：“三皇兄，你慢慢说，不要急。你说父皇…驾崩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如何得知是二哥所为？”
或许是武泽苍的平静感染了他，或许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可以依靠的对象，武泽睿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语速依旧极快，且颠三倒四：“对！死了！就在我…我离京前，大概…大概是秋末的时候…我偷偷看到的！那天晚上，我…我本来想去求父皇放过素心…哦，素心死了，被他逼死了…”他眼神又变得涣散，陷入短暂的混乱，但很快又聚焦回来，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
“我躲在寝殿的帷幕后面…我看到…看到二哥端着一碗药进去…他支开了所有的太监宫女…亲自喂给父皇喝…父皇喝完不久，就…就开始抽搐，七窍流血！黑色的血！好可怕…他眼睛瞪得那么大…指着二哥…说不出话…”武泽睿双手抱住头，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是鸩毒！绝对是鸩毒！我闻到了…那味道…我不会记错！”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抓住武泽苍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和神秘：“老四！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完全疯了！我知道！我留了后手！我趁他们慌乱处理现场的时候，偷偷拿了…拿了父皇吐血时用来擦嘴的丝帕！那上面有黑色的血渍！还有…还有那个药碗！我偷偷藏了起来，没让他们发现！我把碗底的残渣刮下来了一些，用油纸包好了…我都藏起来了！藏在一个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死死盯着武泽苍，眼神充满了期盼与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老四！你是好人！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在和州做的事情，我听流民说过…你善待百姓…你要替父皇报仇！不对…父皇也不是好东西…但他不该这么死…你要替天行道！扳倒武泽宽那个逆贼！他是弑父的逆贼！他不配当皇帝！不配！”
武泽苍静静地听着，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武泽睿话语中的每一个信息碎片。时间、地点、细节（鸩毒、七窍流血、丝帕、药碗残渣）…这些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完全疯癫之人能凭空编造出来的，尤其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难以伪装。武泽睿的疯，半是因挚爱惨死、自身遭受迫害刺激所致，半是为了在这吃人的皇室和乱世中苟全性命而披上的保护色。如今，他走投无路，带着这个足以将武泽宽置于死地的秘密，来投靠自己这个同样被武泽宽视为眼中钉的“四弟”，逻辑上是通的。
如果…如果武泽睿手中的证据是真的…
武泽苍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了几分。这不仅仅是一个皇家丑闻，更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可以斩向武泽宽，乃至斩向整个旧有秩序的王牌！“弑君弑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滔天大罪！一旦公之于众，武泽宽所维系的“正统”与“贤名”将瞬间崩塌，他麾下的势力很可能从内部瓦解，天下诸侯也有了讨伐他的最佳借口！而自己，作为幸存的、拥有强军和贤名的皇子，将顺理成章地扛起“讨逆”的大旗，占据绝对的道德和政治制高点！
风险与机遇并存。这个秘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处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
武泽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扶住武泽睿那颤抖不止、几乎虚脱的肩膀，目光直视他那双混乱的眼睛，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三皇兄，我信你。”
短短四个字，让武泽睿浑身一僵，随即，那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松弛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了下去，涕泪横流，嘴里喃喃道：“你信我…你终于信我了…老四…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先安心住下，”武泽苍语气放缓，“我让最好的大夫给你诊治，给你安排最安静的住所，让你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至于证据在哪里…”他顿了顿，“不急，等你精神好些，我们再慢慢说。一切，有我。”
他转向侍立一旁、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和冷静的小福子，吩咐道：“小福子，带三皇子去薛先生那里，务必仔细诊治，用最好的药。然后安排到内府最僻静的‘竹苑’，派我们最可靠的老人手‘保护’起来。记住，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不许他离开竹苑半步，也不许任何外人接触他，饮食起居，皆需经过我们的人严格检查。”
“爷，放心，奴才明白轻重。”小福子心领神会，重重地点了点头。所谓的“保护”，实则是最高级别的软禁和监控。这个秘密太过重大，在决定如何利用它之前，消息源必须被绝对控制起来。
看着小福子和两名亲卫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虚脱、口中依旧念念有词的武泽睿离开值房，武泽苍站在原地，眉头深锁。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
皇帝的死讯，二皇子弑父的嫌疑，如同两块万钧巨石，投入了本就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权力湖面。他知道，一个比军事对抗、政治倾轧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局面，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这惊天之秘，是足以燎原的星火，也是可能焚身的烈焰。下一步，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