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七年孟春的早朝，太和殿的梁柱间还凝着未散的寒气。百官按品级肃立，朝服上的霜花尚未化尽，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瞟向御座上的年轻天子 —— 赵晏今日换了身玄色常服，腰间只系了条素银带，比起昨日冠礼上的十二章纹衮服，倒多了几分亲和，可那双眼睛扫过众臣时，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
“有事启奏。” 李德全的唱赞声刚落，荣亲王便率先出列。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蟒袍，衬得面色愈发红润，手里捧着一本奏折，步履沉稳地走到殿中：“陛下，江南盐价连日飞涨，苏州府已有人聚众闹事，百姓哭着要官府平价售盐。臣以为，此事皆因江南盐道无能，尸位素餐，恳请陛下撤换此职，另择贤能。”
百官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谁都知道，现任江南盐道是张廷玉的门生，虽不算精明，却也清廉，盐价上涨分明是盐商囤积居奇，怎会是他的错？荣亲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机拔掉张廷玉的人。
赵晏指尖轻叩御座扶手，声音平静：“皇叔可有合适的人选？”
荣亲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朗声道：“臣举荐福建盐运使王坤！此人在福建任上时，曾三个月内平抑盐价，手段利落，定能解江南之急！”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张启便出列反驳：“陛下三思！王坤在福建任上虽有政绩，却也弹劾不断，说他与盐商往来过密，去年还有百姓告他强征盐税，此事尚未查清，怎可委以重任？”
“张大人此言差矣！” 荣亲王立刻反驳，语气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那些弹劾不过是地方宵小嫉妒王大人才干，故意诬陷！再说江南盐价危在旦夕，难道要等查清陈年旧账，让百姓无盐可用吗？” 他转向赵晏，躬身道：“陛下亲政伊始，当以民生为重，若连盐价都平不了，何以服天下？”
这话看似在催促，实则在逼赵晏表态 —— 亲政第一天就搁置民生大事，传出去难免落个 “无能” 的名声。不少老臣暗暗捏了把汗，看向御座的目光里带着担忧。
赵晏却仿佛没听出话里的逼意，反而笑了笑：“皇叔说的是，民生确实要紧。” 他看向王坤 —— 此人正站在官员队列的中后段，穿着五品官服，低着头，看似恭顺，手指却在袖中不自觉地摩挲着，透着一股急切。“王坤，你且说说，到了江南，打算如何平抑盐价？”
王坤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镇定下来，快步出列：“回陛下，臣到任后，第一严查私囤，第二打击哄抬，第三疏通运道，不出三月，定让江南盐价回落到往年水平！” 他说得掷地有声，仿佛胸有成竹。
“好。” 赵晏点头，语气温和，“朕就信皇叔一次，也信你一次。传旨，王坤升任江南盐道，即刻离京赴任，所需人手、银两，户部即刻拨付，不得延误。”
荣亲王脸上露出喜色，正要谢恩，却听赵晏继续说道：“不过，王大人也得立个军令状 —— 三月内盐价若不平，或查出有贪墨之举，朕可不看皇叔的面子。”
王坤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能硬着头皮道：“臣…… 臣遵旨！”
张廷玉站在队列里，看着这一幕，暗自点头 —— 陛下这招 “欲擒故纵” 用得妙，既顺了荣亲王的意，又给王坤套了枷锁，还显得自己体恤民生，一举三得。
退朝的骚动还未平息，都察院御史周显又出列，捧着弹劾奏折高声道：“陛下，臣要弹劾张廷玉私受盐商贿赂！”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百官议论纷纷。张廷玉是三朝元老，素来以清廉着称，怎么会受贿？
周显抖着奏折，义正辞严：“去年冬日，江南盐商送了十箱‘茶礼’到张大人府上，箱内虽装着茶叶，底下却藏着三千两白银！此事有府门前的侍卫为证，恳请陛下彻查！”
荣亲王在一旁煽风点火：“张大人乃百官之首，若真有此事，实乃国之不幸，陛下当严查！”
张廷玉气得花白的胡须发抖，出列道：“陛下明鉴！去年江南确实送过茶，却是茶苑新采的龙井，臣分赠给了各位同僚，荣亲王府中也有一份，何来白银之说？周御史血口喷人，定是受人指使！”
周显梗着脖子：“张大人休要狡辩！侍卫亲眼所见箱子沉重，绝非只有茶叶！”
两人争执不下，殿内又乱作一团。赵晏看着御阶下的闹剧，忽然想起苏凝昨夜说的话：“对付咬人的狗，不必急着打，先看看它的主人是谁，再慢慢收拾。”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殿内安静下来。
“周御史说有侍卫作证？” 赵晏问道。
“是！” 周显立刻道，“侍卫就在殿外候着。”
“宣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侍卫服的汉子走进殿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赵晏看着他：“你说你看见张廷玉收了十箱白银？”
侍卫头也不敢抬：“是…… 是小人亲眼所见，箱子抬进府时，压得地面都响。”
“哦？” 赵晏的目光转向张廷玉，“张大人，你怎么说？”
张廷玉气得发抖：“陛下！那是装茶的锡罐沉，十箱茶叶，自然不轻！臣府中还有剩下的茶叶，可即刻取来查验！”
“不必了。” 赵晏忽然笑了，“朕倒是想起一件事 —— 去年太后让苏明远给各府送新茶，用的都是苏州特制的锡罐，一罐能装五斤茶叶，十箱就是五十斤，确实够沉的。” 他看向周显，“周御史怕是没见过那种锡罐，才闹出这误会。”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不过，周御史身为言官，弹劾前不先查清事实，仅凭一面之词就污蔑重臣，未免太失职了。罚你去清理都察院的旧档，三个月内不许上奏折 —— 好好学学怎么查案，再出来说话。”
周显脸色煞白，还想争辩，却被荣亲王用眼神制止了 —— 陛下这是给了台阶，再闹下去，只会引火烧身。他只能不甘心地跪下：“臣…… 臣遵旨。”
张廷玉感激地看向赵晏，正要谢恩，却听赵晏又道：“张大人，你也有不是。分赠茶叶是好意，却没说清锡罐沉重，才让人钻了空子。往后行事，还需更谨慎些。”
张廷玉连忙应道：“老臣遵旨。”
荣亲王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精心策划的两招都被轻描淡写地化解，心里又惊又怒 —— 他没料到，这少年天子竟如此滴水不漏，既维护了老臣，又敲打了言官，还隐隐把矛头指向了自己，手段之老练，竟有几分苏凝的影子。
散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太和殿，议论声不绝。
“陛下今日这两招，真是漂亮！” 一位老臣抚着胡须赞叹，“既没驳荣亲王的面子，又护住了张大人，还让王坤立了军令状，高！”
“我看啊，太后虽退居慈宁宫，陛下这本事，怕是早被太后教得差不多了。” 另一位官员低声道，“荣亲王想夺权，怕是没那么容易。”
周延走在张廷玉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张大人，刚才真是凶险，若不是陛下明断，咱们这些老骨头，怕是要被那姓周的咬一口！”
张廷玉叹了口气：“陛下长大了，有太后当年的风范。只是荣亲王贼心不死，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 —— 今日的交锋只是开始，荣亲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朝堂上的风浪，才刚刚起头。
慈宁宫的暖阁里，苏凝正听兰转述早朝的经过。听到赵晏罚周显清理旧档时，她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倒会学我当年的法子。”
兰笑着说：“陛下还说，是娘娘送的锡罐太沉，才闹出误会，明着是帮张大人，实则是把您抬出来，让荣亲王不敢轻举妄动呢。”
苏凝端起茶盏，看着窗外的雪渐渐停了。太液池的冰面反射着天光，亮得晃眼。“他知道借势了，这就好。” 她轻声道，“荣亲王就像那池底的淤泥，不搅动几下，怎么知道有多深？让王坤去江南，就是把竹竿插进淤泥里，搅得越浑，才越容易看清底下的东西。”
兰递上刚收到的密报：“苏大人已经动身去江南了，乔装成茶商，跟着王坤的船走的。他说会在扬州等王坤，看看他第一站先去找哪个盐商。”
苏凝翻开密报，上面画着几个江南盐商的画像，其中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正是荣亲王的远房表亲，恒昌号钱庄的东家。她指尖在画像上点了点：“这鱼，很快就要入网了。”
暖阁外的阳光透过兰草纱，照在案上的龙井茶叶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苏凝拿起一片茶叶，放在鼻尖轻嗅 —— 清冽的香气里，仿佛已能闻到江南盐商的恐慌，听到荣亲王党羽慌乱的脚步声。
这朝堂上的交锋，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厮杀，而是像炒茶一样，需得慢慢翻炒，火候到了，那些杂质自然会被剔除，留下的，才是最醇厚的滋味。而她和赵晏，有的是耐心，等这壶茶慢慢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