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依偎在苏凝膝头时，夕阳正从凝晖宫的雕花窗棂斜照进来，将母子俩的身影拓在描金屏风上。孩子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袖，锦缎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像她此刻拧成一团的心绪。
“母妃，” 赵昀仰起脸，鼻尖沾着点刚吃的桂花糕碎屑，乌溜溜的眼睛里映着殿角跳动的烛火，“父皇说昀儿有储君之相，是夸昀儿吗？”
苏凝指尖一颤，绣到一半的平安符针扎在指腹上，渗出一点殷红的血珠。她没顾上疼，只伸手将儿子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 那碎发柔软得像上好的蚕丝，是她昨夜亲自为他梳发时不慎扯下来的，当时孩子疼得眼圈发红，却咬着唇没哭，只说 “母妃轻点就好”。
“是夸你，” 苏凝的声音很轻，像殿外飘落的桂花，“但有些夸赞，听着好听，却会招来麻烦。” 她拿起帕子，细细擦去孩子鼻尖的碎屑，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被泪水浸得有些发皱 —— 那是她刚入宫时绣的，那时总想着 “愿得一心人”，如今才知，这宫里最奢侈的，就是 “一心” 二字。
赵昀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小手摸着苏凝腕间的玉镯。那玉镯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缠着细细的赤金链子，是去年他生辰时皇帝赏的，说是 “保母子平安”。孩子总爱摩挲玉镯上的纹路，说那像母妃绣的云纹，软乎乎的。
“麻烦是什么？” 他追问，小奶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是像御花园里那只总啄人的大白鹅吗？”
苏凝被他问得心头一酸，喉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她想起三个月前，赵昀在御花园喂鹅时被啄了手背，当时孩子吓得脸色发白，却死死攥着手里的面包屑，说 “不能让鹅抢走昀儿给母妃留的点心”。那时她抱着他发抖的身子，看着他手背上青紫的牙印，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皇宫里，连只鹅都带着三分势利，何况是人？
“比大白鹅厉害些，” 苏凝握住儿子的小手，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那道浅了许多的疤痕，“它们不会啄人，却会在暗地里，盼着我们摔跟头。”
赵昀的小眉头皱了起来，像只被惹恼的小猫：“那昀儿保护母妃！像父皇说的‘匹夫不可夺志’，谁也不能欺负母妃！” 他说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倒真有几分 “不可夺志” 的模样。
苏凝看着他认真的小脸，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她刚诞下赵昀，还在月子里，宫里连炭都供应不上，她裹着薄被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听着窗外其他宫殿传来的笑语，只觉得彻骨的冷。是怀里的小婴孩忽然抓住她的手指，那力道微弱却执拗，像在说 “母妃别怕”，才让她咬着牙撑了下来。
那时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让孩子能吃饱穿暖，平安长大。哪敢想什么 “储君之相”？
“傻孩子，” 苏凝将他搂得更紧些，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撞在孩子发顶，发出细碎的声响，“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保护母妃，是保护好自己。” 她低头看着儿子澄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往后在人前，不可再背《论语》，不可在父皇面前说那些‘志向’，更不能…… 提‘储君’二字，懂吗？”
赵昀的小嘴撅了起来：“为什么呀？父皇明明喜欢听昀儿背书的。”
“因为喜欢听的人多了，” 苏凝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谁听见似的，“就会有人学着你、盯着你，等你出错。” 她想起昨日御书房里，李总管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贵妃宫里传来的瓷器碎裂声，想起淑妃派人送来的那盒 “特意为七皇子准备” 的杏仁酥 —— 那酥饼看着精致，她却不敢让孩子碰，连夜让人送去太医院查验，果然在馅里掺了不易察觉的寒凉药材，虽毒不死人，却足以让孩童腹泻不止。
这些事，她从没跟赵昀说过。孩子的世界该是干净的，不该被这些阴私算计玷污。可 “储君之相” 四个字像块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让她不得不将那些肮脏的现实，撕开一道小口给自己看。
“母妃，” 赵昀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小脸贴在她颈窝，“昀儿不懂，但昀儿听母妃的。” 他的呼吸温热，带着桂花糕的甜香，“只要能陪着母妃，昀儿什么都愿意做。”
苏凝的眼眶瞬间就湿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孩子的发顶，洇出一小片深色。她闭了闭眼，将眼泪逼回去 —— 在这宫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看笑话。
她轻轻推开儿子，拿起桌上的青玉小算盘：“来，母妃教你算算术。”
赵昀眼睛一亮。他虽爱背书，却更爱算算术，总说那些数字像会跳舞的小人儿。可今日苏凝教得格外慢，指尖在算珠上悬了许久，才迟迟落下。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殿门，像在等什么人，又像在怕什么人来。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殿外就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 ——”
苏凝心头一紧，忙起身整理衣袍。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宫装，上面只绣了几枝素净的兰草，连珠钗都选了最素雅的银质，刻意压着风头。可当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门口时，她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儿臣参见父皇！” 赵昀已经跳下椅子，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小身子挺得笔直。
皇帝笑着扶起他，目光扫过苏凝，带着几分笑意：“凝妃这是在教昀儿功课？”
“回陛下，” 苏凝屈膝行礼，“不过是教些粗浅的算术，让皇子解闷罢了。”
“哦？昀儿还学了算术？” 皇帝来了兴致，拉着赵昀走到桌前，“那给父皇算算，一加二等于几？”
赵昀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苏凝的叮嘱，眼珠转了转，挠着头笑道：“父皇，昀儿…… 忘了。”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方才背《论语》时倒记得清楚，一加二就忘了？” 他看向苏凝，眼神里带着探究，“你教的？”
苏凝垂着眼，声音平静无波：“是臣妾的意思。皇子年纪小，记性不定，还是先把《三字经》背熟了要紧，算术这些，不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何况…… 前日太医说皇子有些积食，臣妾想着让他少费些神，多歇歇才好。”
这话半真半假。赵昀确实偶有积食，但绝非今日。她是故意让孩子藏拙 —— 御书房那句 “储君之相” 已经太过扎眼，再锋芒毕露，只会引来更多算计。
皇帝看着她，目光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他在宫里浸淫多年，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可他没点破，只拿起桌上的平安符：“这是你绣的？针脚倒是比从前糙了些。”
苏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下意识地绞着衣袖。那平安符上的针脚确实歪歪扭扭，是她心绪不宁时的手笔。
“是臣妾笨手笨脚的，” 她低眉顺眼道，“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指腹上的针孔：“昨日在御书房，是朕失言了。”
苏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皇帝脸上，将他眼角的细纹照得清晰，那双总是带着威严的眼睛里，竟难得地透出几分柔和。
“‘储君之相’四个字，太重了，” 皇帝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委屈你了。”
苏凝的眼眶又热了。她从没想过，九五之尊的皇帝会对她说 “失言”，会说 “委屈你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惶恐、不安、委屈，在这一刻忽然找到了出口，让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陛下言重了，” 她忙低下头，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臣妾不敢当。”
皇帝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忽然叹了口气：“你啊，总是这么谨慎。” 他松开她的手，转身对赵昀道，“昀儿，跟父皇去御花园走走，让你母妃歇会儿。”
赵昀看了看苏凝，见她点头，才跟着皇帝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皇帝忽然回头，对苏凝道：“明日起，让昀儿跟着太傅读书吧。但记住，只学基础，不必强求。”
苏凝心头一松，忙屈膝应下：“谢陛下体恤。”
她知道，这是皇帝的示好，也是妥协。让赵昀跟着太傅读书，是给足了她面子；“不必强求” 四个字，却是在告诉她，他懂她的顾虑，会护着孩子不被 “储君” 二字所累。
殿门关上的刹那，苏凝才缓缓靠在廊柱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砖地上，像个孤单的剪影。
贴身侍女莲心端来一杯热茶，低声道：“娘娘，您这步棋走对了。陛下心里是有数的。”
苏凝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觉得冰冷的指尖有了些暖意。她望着御花园的方向，那里传来赵昀咯咯的笑声，混着皇帝偶尔的朗笑，显得格外温馨。
“对吗？” 她轻声呢喃，像是在问莲心，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要的从不是 “储君之母” 的虚名。那头衔看着风光，底下却埋着无数白骨 —— 先皇后的嫡子，不就是因为被先帝赞了句 “聪慧似朕”，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吗？太医说是急病，可谁不知道，是被后宫那些 “盼着他好” 的人，用一碗碗 “补药” 慢慢熬没了性命。
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安稳。是赵昀能平安长大，不必卷入储位之争；是凝晖宫能日日有暖炭，不必再受寒冬之苦；是她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护着自己和孩子，活成一个普通人。
可这宫里，普通人能活下去吗？
苏凝低头看着手里的平安符，那歪歪扭扭的针脚里，藏着她最卑微的心愿。她知道，皇帝今日的体恤是真的，但恩宠这东西，就像指间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她能做的，只有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夜色渐渐浓了，莲心掌了灯，将凝晖宫照得一片通明。苏凝坐在灯下，重新拿起那枚平安符，这一次，针脚稳了许多。她要在上面绣上赵昀的生辰八字，再绣上一道平安锁 —— 民间的法子，虽未必有用，却能让她心里踏实些。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 —— 咚 ——”，沉稳而悠长。苏凝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兰草上，那是她刚入宫时种下的，当时差点被冻死，如今却抽出了新叶，在夜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想，自己就像这兰草，不盼着开得有多艳，只求在这深宫里，能借着一点微光，一点暖意，好好活下去，陪着身边的小嫩芽，慢慢长大。
至于那些 “储君之相” 的风波，就让它随着今夜的风，散了吧。她只要她的昀儿，平安就好。
这心思，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比任何锦绣华服都珍贵，比任何凤冠霞帔都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