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斜斜穿过四合院正房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在地上投下几道锐利又清冷的影子。寒气凝在积了薄灰的窗棂上,氤氲出模糊的霜花。屋内的红泥火炉倒是烧得正旺,炉膛里通红的炭块低低噼啪作响,散着干燥的热气,勉强驱赶着试图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凛冽北风。
烟雾缭绕,气氛沉滞得如同外面凝固的空气。
娄振华坐在紧挨火炉的圈椅里,厚棉袄裹得严严实实,一张保养得宜、平时颇有气度的脸,此刻却深深皱着,眉心的川字纹刀刻般明显,几乎要拧出水来。他手里攥着几张薄薄的、边角有些卷起的纸张,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来回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终于,他憋不住了,声音干涩地开了口,像是在锯一块朽木:
“柱子……”他下意识地用了这个更显亲近的称呼,带着一种寻求依靠的急迫,“关键就是这些手续……这东西,我手里真没有啊!”他抖了抖那几张纸,仿佛那是烫手的烙铁,“现在厂子摊子铺开了,动静不小,那些人……那些眼珠子比灯笼还亮的,能不来‘关心’一下?到时候伸手来查、来管,我拿什么挡?他们要是强行插手,我这轧钢厂……”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被一股巨大的忧虑堵在喉咙口,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在略显拥挤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坐在他对面八仙桌边的何雨柱,姿态却截然不同。他稳稳靠在太师椅的硬木椅背上,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光滑冰凉的桌沿,另一只手捏着小巧的青花瓷茶杯,送到嘴边啜了一小口。茶水袅袅的热气在他面前散开,模糊了他下颌利落的线条。他放下杯盏的动作轻巧无声,抬眼看向娄振华,那双总是透着点锐利和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娄伯伯,”他的声音不高,语速也缓,有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住了娄振华焦躁的气息,“您啊,就是想太多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屋内其他几张同样写满忧色的脸——旁边端坐眉头紧锁的林若心,一旁闷头抽烟的何大清,还有坐在角落里指尖绞着手帕的谭雅丽。
“咱们行得端,坐得直,是正经搞生产、弄经营,给国家创汇,给工人发工资、吃饱饭,”何雨柱的语气笃定,“不偷不抢,光明正大!能有什么大事?退一万步讲……”他话锋稍稍一转,那平静的眼波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寒的东西划过,比窗外的冰凌更冷,“真要有那不开眼的,找茬找到您头上来了,甭慌。您先应着,拖着,虚与委蛇,该陪笑脸陪笑脸,该弯腰就弯腰,稳住他们,别硬顶。”
他顿了顿,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下意识地轻轻敲了一下,像在无声地叩击着什么。那短暂的空隙里,一个近乎冷酷的念头在他脑中清晰地闪过,如同淬火的刀刃——【解决不了问题,我就解决问题的源头】。这念头一闪而逝,并未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剩下的事,我来解决。”最终,他只吐出这几个沉稳得像磐石的字眼,“娄伯伯,您就安心管好厂里的生产,当下,这才是重中之重。外面那些杂音,您不用管。”
“这……柱子……”靠墙坐着的何大清把手里烧到了过滤嘴的烟头用力摁熄在搪瓷缸子里,发出滋滋的轻响,抬起头,粗糙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你说得轻巧!这‘解决’,谈何容易?”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忧虑,“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咱们现在搞厂子,是摸着石头过河,可那些衙门里的手,伸出来名正言顺得很!这背后……水太深,牵扯得太大了!”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如同沉甸甸的秤砣,砸在每个人心上。
“是啊,柱子。”林若心拢了拢肩上浅灰色的羊毛披肩,声音温婉却掩不住焦虑,“老何说得在理。这不是小打小闹,咱们根基浅,真要硬碰硬,怕是要吃大亏的。”
谭雅丽也跟着用力点头,手里的帕子绞得更紧了,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留下满眼的惶然。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唯有炉火依旧噼啪,固执地燃烧着,跳动着橘红色的光晕。
何雨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将那些深重的忧虑和恐惧尽收眼底。他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嘴角向上牵了牵,露出一丝极淡、却带着十足掌控感的微笑。这笑意冲淡了他眼底惯有的锐利,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意味。
“娄伯伯,您仔细想想,”他身体往后靠回椅背,姿态舒展了些,“如今是什么时期?”他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东风压倒西风,改革春风吹满地。政策东风刮得正猛,咱们这些敢趟路子、敢闯敢干的,只要路子对,那就是为国解难,为民谋利!”
他目光投向娄振华,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洞察:“等咱们手里攥着的四大商场和遍布城里的连锁生活小铺,轰轰烈烈地开起来,那才是什么光景?那就是两台轰隆作响、日夜不停歇的印钱机器!相比之下,您那轧钢厂,生产的是实实在在的钢板铁料,是工业的筋骨,是咱们发展的地基,它重要无比!但眼下论起聚拢现金流的本事……”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是平直的陈述,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四大商场和连锁小铺面前,它还真有点不够看。”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众人,让他们消化这个震撼人心的前景:“说到底,它只是一块‘砖’。一块重要的‘砖’,但它终归是奠基用的。所以,”他的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眼下这点小麻烦,小风浪,根本不值得我们如临大敌,更不值得娄伯伯您为此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您啊,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这番话如同一道无形的巨闸落下,强行截断了屋内弥漫的惶恐之流。娄振华紧紧攥着纸张的手,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些,手指关节不再那么用力地发白,那刀刻般的眉心川字纹也似乎被何雨柱话中的庞大前景和绝对自信熨平了些许。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慢慢沉淀下去,虽然深处仍有疑虑的泥沙未能尽除,但至少表面不再那么惊惶。
何大清、林若心和谭雅丽相互交换着眼神,何大清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一点弧度,林若心下意识抚摸披肩的动作停了下来,谭雅丽绞紧的手帕也略略放松。柱子描绘的蓝图太过宏大辉煌,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金山,瞬间遮蔽了眼前这座小小的、令人忧心的土丘。柱子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顶天”担当,更是像一根定海神针,粗暴却有效地稳住了他们惶惑的心神。
“柱子……”娄振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把积压在胸腹间所有的疑虑和重负都呼出去。他看向何雨柱,眼神复杂,有残留的忧虑,有被激起的希望,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无奈的信服。“你这孩子……心是真大啊!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语气从沉重转向一种决然,“伯伯信你!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回去,把厂子里里外外再梳理一遍,生产绝对不能落下!”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腰板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许。
“这就对了嘛!”何雨柱的笑容深了些,带着赞许。他站起身,踱到红泥火炉边,拿起旁边架着的铁钳,随意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火红的炭块。火星噼啪飞溅,映亮了他半边沉静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