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元冲出h市机场闸口时,腕表指针刚刚划过下午一点出头。
他盯着表盘,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了一瞬,小小地松了口气。
比那个噩梦,早了将近四个小时。
他还有时间。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下意识地将那个在研究室地板上做的噩梦,当成了现实的某种阴郁预演。
一种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苏悦极有可能在晚上五点左右,就在这个机场,以一种他无法挽回的方式,永远地走出他的生命。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迅速钻了进去。
“师傅,海棠小区,越快越好!”
“妥了。”
司机是个典型的东北汉子,嗓门洪亮。
“师傅,麻烦再快点!”
“别催了小兄弟,我快速踩油门行了吧?系好安全带嗷!”
车子猛地窜了出去,窗外的风景开始高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
东北的司机在飙车和“犯虎”这方面,确实很权威。
少年闭上眼睛,紧紧握住胸前那枚温润的护身玉牌,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定。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
拜托,请一定让我赶上。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谢师傅!”
车子刚在海棠小区门口停稳,关子元拉开车门就往外冲。
跑出几步才想起行李箱,又赶紧折返,一把从后备箱拽出来。
“催催催,催你奶奶个三角篓子,赶着投胎啊……”
司机在他身后骂骂咧咧地开车离开,但骂归骂,这一路的风驰电掣,确实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关子元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两三个台阶地向四楼狂奔。
行李箱的万向轮与水泥台阶疯狂撞击,发出“哐哐哐”的抗议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冲到熟悉的门前,他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用力敲了敲门。
“咚咚咚——”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如他所料,无人应答。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掏钥匙,却在摸到空荡荡的口袋时,心里“咯噔”一沉。
悲剧了。
出发前,他怕把钥匙弄丢,特意存放在了美术社的抽屉里。
他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深深叹了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看来,这趟美术社,是非去不可了。
好在,时间似乎……还够。
——
美术社活动室。
关子元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推开了门。
林小满独自站在窗前,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她侧着身,幽幽地望着窗外,听到动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小满……”关子元的气息还未平复。
“你终于来了,关老师。”
“对不起啊……小满,”关子元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愧疚,“这件事,把你和悦姐都牵扯进来了……”
林小满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看得关子元心里有些发毛。
忽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略显凝重的气氛。
“叽里咕噜说啥呢?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可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和悦姐因为我受到伤害。”
林小满转过身,轻轻一跳,坐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两条腿随意地晃荡着。
她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关子元身上。
“关老师,”她歪了歪头,“你……在意那些人狗叫什么吗?还是在意……这段感情,会影响你那金光闪闪的前途?”
关子元抬起头,眼神没有任何躲闪:“我不在乎。”
林小满脸上的表情明显松动了下来。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和心疼。
“我妈妈这个人啊,就是……喜欢硬撑。”她跳下桌子,走到窗边,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总喜欢打着保护别人、为别人好的旗号,把什么都自己扛着……”
她回过头,午后的暖阳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关老师,这次……她这样选择,一定也是为了你好,至少她心里,一定是这么坚信的。”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关子元:
“但是关老师,我妈妈……是真的很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爱。所以,告诉我,你真的要和她分开吗?还是说……你也要学着‘为她好’,选择和她分开?”
“我不要!”关子元几乎是吼了出来,“什么前程,什么名誉,我都不在意!如果通往所谓前途的代价是失去她,那么这前途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林小满脸上的担忧终于彻底散去,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的笑容。
“我明白了,关老师。”她手一扬,一道银色的弧线划过半空,“加油。”
关子元伸手,精准地接住了那串钥匙。
是苏悦家的钥匙。
“交给你了,别让她一个人……哭太久。”
“谢了!”关子元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美术社。
——
在返回海棠小区之前,关子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先绕道去了理学楼办公室。
他想碰碰运气。
刚走到楼道口,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孟钊。
“诶,小师弟!好久不见!”
“孟师兄,苏老师……今天来了吗?”
孟钊摇了摇头:“听邓老师说,她申请了长期异地办公,暂时不会来学校了。”
关子元的心猛地一沉,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我知道了……”
孟钊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加油。我挺你。”
“嗯!谢谢师兄!”
关子元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苏悦此刻,一定在海棠小区,在他们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他再次奔跑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个方向冲刺。
——
当关子元终于跑到家门口时,他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肺部火辣辣地疼。
连续几天缺乏睡眠,加上刚才高强度的奔跑,体力已经濒临极限。
他颤抖着用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反射着窗外的天光。
阳台上挂着的衣服整齐有序。
两只猫的猫砂盆干净得像是新换的。
桌子上原本散乱的书籍和资料被分门别类,收拾得井井有条。
一切都井然有序,整洁得过分。
唯独,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苏悦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鞋柜旁。
他冲进卧室,衣柜里属于她的那一侧,空了。
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消失了。
卫生间里,她的牙刷、毛巾……所有带着她气息的日常用品,全都无影无踪。
仿佛,她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仿佛,那些温暖的拥抱、亲昵的低语、厨房里的烟火气,都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张白色的信纸。
他的心跳几乎停止,迈着如同陷入泥沼般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纸上,是用他那支熟悉的蓝色钢笔写出的娟秀字迹。
墨迹犹新,散发着淡淡的墨水清香,显然是刚写下不久。
这是苏悦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
致我亲爱的子元,我的小宝贝,我独一无二的小朋友:
见字如面。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也请答应我,不要问我去哪里,更不要来找我。
这或许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正确”的事了。
请相信,我没有一丝一毫是不爱你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爱你深入骨髓,我才必须选择离开。
你是我灰暗生命里猝不及防照进来的光,是我从未奢望过的奇迹,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可正是这份爱,让我不能再自私地留在你身边。
我的存在,已经成了你星辰大海般前程上,那块最碍眼的绊脚石。
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的光芒,因为我而蒙尘。
也不想因为你我之间这“不合时宜”的关系,而让你失去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我做不到。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
这句诗,我从前只觉得凄美,如今才尝尽了其中的苦涩。
如果你能早生二十年,或者我能晚生二十载,那该多好。
我们或许就能在阳光下自由地牵手、拥抱,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我们或许……也能拥有一个流淌着我们共同血脉的小生命,看着ta一点点长大。
可是,没有如果。
我们的爱情只能躲在阴影里。
而我,甚至连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都无法承诺给你。
命运似乎总是在提醒我,我不该贪图太多。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一切都不应该开始。
我不该在那个闷热又心乱的夏夜,路过那个篮球场,不该被你那颗莽撞的篮球砸中。
更不该……就此闯入你那个本该只有公式、定理和无穷宇宙的的人生。
是我扰乱了你的轨迹。
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吃饭,一定一定要吃早饭。
你的胃不好,别总凑合。
尽量别喝酒,如果实在推脱不掉,记得先喝点牛奶垫垫。
吃完饭记得擦嘴,你这个邋遢鬼,以后……再也没有人会一边嫌弃一边帮你擦掉了。
好好学习,去p大,去那个所有物理学子梦想的殿堂。
那里才是你该翱翔的天空。
忘了我,或许在未来,你会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女孩。
她一定和你一样聪明、耀眼,与你年纪相仿,你们会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你们可以并肩站在阳光下,拥有我无法给予你的、完整而光明的一切。
那才应该是你的人生,而不是在我这样一个已经不再年轻、身上背负着太多过去的人身上,浪费你最宝贵的年华。
很遗憾,最终没能为你穿上一次婚纱。
我们约好要一起看完的那部电影,也只能永远停留在片头了。
或许,真的是我福薄,承受不起你这般厚重而纯粹的爱。
子元,我的宝贝,对不起,原谅我的懦弱。
请带着我的爱和祝福,飞得更高,更远。
再见,我最爱的宝贝。
信纸的最下方,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用口红印下的唇印。
殷红,刺目。
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又像一个绝望的封印。
让我最后……吻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