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关子元和苏悦拎着精心挑选的礼物,走进了一个颇有年代感的老旧小区。
楼下,一位穿着白色汗衫的老大爷正悠闲地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乘凉。
关子元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礼貌地询问:
“爷爷您好,打扰您了。您认识苏贺年吗?”
老大爷耳朵似乎不太好使,侧着头:
“苏什么年?”
关子元提高了一点音量:
“苏贺年!”
“什么贺年?”
“苏贺年!”
“苏贺什么啊?”
“苏贺年!!”
老大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忽然一拍大腿:
“嗨!老苏头啊!他住一号楼402!”
随即他又摇着蒲扇补充道,“不过这个点啊,他去老年大学上书法课了,估摸着得中午才回来吃午饭。你们去他家门口等等吧!”
谢过热心(但耳背)的老大爷,关苏二人走到一号楼门洞旁的阴凉处坐下等待。
苏悦轻轻握住关子元有些微凉的手,低声安抚:
“一会儿老爷子来了,我先跟他打招呼。我和他……好些年没见了,先叙叙旧,然后再把你正式介绍给他。别紧张,我爸就是看着严肃,其实……其实是个讲道理的老学究。”
关子元乖巧地点点头。
“嗯,悦姐,我一点也不紧张。”
只是手心微微沁出的汗意泄露了他其实在死鸭子嘴硬。
不慌?
他可太极八荒了!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直到接近中午时分,一个异常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
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个子不高,但腰杆笔直如松,步伐稳健有力,眼神锐利而清明,尤其那双眼睛,几乎与苏悦如出一辙,只是沉淀了更多岁月的沧桑。
正是苏贺年。
苏悦立刻站起身,迎上前几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爸……”
苏贺年闻声猛地停住脚步,循声望来。
当他看清苏悦的面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手中拎着的布袋子险些滑落。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颤抖的声音:
“悦悦?是……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
“嗯,爸,是我。”苏悦的眼眶瞬间红了,快步走上前,“我回来看您了。”
苏贺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想触碰女儿的脸颊确认这不是幻觉,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作了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一声长长的的叹息。
多年未见的隔阂与思念,在无声的对视中悄然流动。
这时,苏贺年锐利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跟在苏悦身后的关子元身上。
苏悦连忙侧身介绍:“爸,这是我的学生,关子元。我带他来S市参加物理竞赛,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关子元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问好:“苏爷爷好!我叫关子元。这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您收下。”
他双手将礼物递上,态度谦逊有礼。
苏贺年没有立刻接礼物,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幽幽地审视了关子元几秒。
半晌,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礼物,声音听不出喜怒:“上来吧。”
三人前后脚走进402室。
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透着一股老派知识分子的严谨。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架上堆满了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纸张的气息。
关子元将带来的其他礼物小心放在门边。
“别紧张,子元,坐吧。”
苏悦温柔地提醒道,示意关子元坐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
苏贺年坐在主位的藤椅上,目光在女儿和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之间扫过。
父女俩开始寒暄。
“没想到你会回来,”苏贺年端起桌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你的房间,还和你走的时候一样,书架上的灰,我都替你掸着。”
他指了指一间紧闭的房门,“那幅你没画完的油画……颜料都干了。”
苏悦眼中泛起水光,声音有些哽咽:“爸……对不起,这些年……”
苏贺年摆摆手,打断她的道歉:“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小满……辛苦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远远看着。”
苏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爸,您……您知道我自己带着小满?您怎么……”
她一直以为父亲对她离家后的生活一无所知。
苏贺年没有解释消息来源,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当年……是我太固执,太要强,总想给你安排好一切。逼你考你不喜欢的专业,逼你走所谓‘稳妥’的路……是我把你逼得太紧了。才……”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才造成了苏悦后来婚姻的不幸和离家的决绝。
“爸,别这么说。”苏悦的眼眶彻底红了,她握住父亲布满皱纹的手,“是我太任性,太不懂事,让您担心了这么多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关子元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在父女俩之间游移,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情感。
他时不时看向苏悦,苏悦也回以他安抚的眼神,示意他安心。
眼看气氛缓和,苏悦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再次开口:“对了爸,子元他……”
“悦悦,”苏贺年却突然出声打断,“帮我去厨房柜里拿点龙井茶来,就是那个青瓷罐装的。我想泡点好茶。”
苏悦愣了一下,担忧地看了一眼关子元。
关子元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传递着“放心,我可以”的信息。
苏悦只好起身去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苏贺年和关子元。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苏贺年放下茶杯,锐利的目光再次锁定关子元。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L省h市人。”
“东北人啊,多大了?”
“二十……一。”
他下意识地报了虚岁,想显得更成熟一些。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突然,苏贺年抛出了一个如同惊雷般的问题:
“你认识……关键吗?”
关子元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没想到苏贺年会如此直接,更没想到他会知道关键。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隐瞒:
“认识。他是我父亲。”
“果然!”苏贺年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杯哐当响。
他“霍”地站起身,刚才的平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指着关子元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就知道!从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不对劲!悦悦看你的眼神,你看她的眼神,哪点像普通师生?!关子元!别以为我这双老眼昏花看不出来!你俩关系不正常!简直荒唐透顶!”
他怒视着关子元,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比她小了整整二十岁!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关键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折不扣的败类!他当年干的那些龌龊事,毁了多少人?!他是不是教唆你接近悦悦?是不是也想图谋她什么?!啊?!”
怒火攻心之下,苏贺年抓起桌上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狼毫毛笔,狠狠地摔在地上。
笔杆应声断裂,墨汁溅了一地。
“滚!你给我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他指着大门,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
“爸!” 苏悦听到动静,惊慌失措地从厨房跑出来。
“给我出去!听见没有!” 苏贺年根本不听苏悦的话,抓起门边关子元带来的礼物,一股脑全扔到了门外走廊上,对着关子元咆哮,“滚!”
“苏爷爷,我不是……您听我解释……
“滚!!!”
苏贺年最后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关子元本就极度社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和驱逐,所有的勇气瞬间被击溃。
巨大的羞耻感和不知所措的恐慌淹没了他。
他猛地转身,像逃命一样冲出了402的大门。
“子元!” 苏悦焦急地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怒火未消的父亲,一咬牙,也追了出去。
她在小区里焦急地寻找,终于在角落里一个冬青树丛后面,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关子元。
他蹲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着。
苏悦的心疼得厉害。
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关子元的后背:“子元……子元,别怕,没事了,没事了……看看我。”
关子元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苏悦耐心地安抚着他,过了一会儿,关子元似乎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苏悦注意到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是亮着的。
她凑近一些,好奇地看向屏幕。
只见手机浏览器的搜索框里,赫然显示着一行字:
【第一次见家长被老丈人赶出门了怎么办?】
苏悦:“……”
她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
另一边,苏贺年独自坐在静得可怕的客厅里,刚才的雷霆之怒仿佛抽空了他的力气。
他看着地上摔断的毛笔和溅开的墨迹,烦躁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懊悔。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书房。
书桌老旧却擦拭得锃亮。
他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手指有些颤抖地从里面拿出一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背景是S市标志性的电视塔。
那时的苏贺年,虽然鬓角也已染霜,但腰身比现在更挺直。
他旁边站着一位笑容慈祥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多岁,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居然是年幼的关子元。
苏贺年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男子的面容。
他对着照片,声音低沉沙哑:
“班长啊……你说怎么就……造化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