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郡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刻林悦还在丈量驰道首段的基宽,下一刻天际便滚过闷雷,豆大的雨点砸在青铜矩尺上,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刻度。
“林女官!快回营!”王离的吼声被风雨撕碎。林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刚铺好的碎石路基——雨水正顺着山势汇成小溪,将细沙冲得七零八落。她抓起把竹片冲进雨幕,身后传来尉迟稷的惊呼:“路基要塌!”
子时三刻,军帐中烛火摇曳。
蒙恬的玄甲上还挂着水珠,他将染血的绢帛拍在案上:“狼山方向涌来三千匈奴骑兵,若驰道三日内不能抢通,北境防线必溃!”
林悦的指尖陷进掌心。三日前塌方的路段足有三十丈,暴雨冲垮了半座山包,碎石混着泥浆堵死了整个山谷。匠人们试过用麻袋装土填堵,却被湍急的水流冲得七零八落。
“尉迟先生怎么说?”她问。
“老朽……无能为力。”尉迟稷瘫坐在角落,白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他一生修筑宫室,却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山洪,“除非能引开洪水,否则……”
“否则驰道永远修不成。”林悦接道。她展开舆图,指尖划过塌方处——此处恰是阴山余脉与黄河支流的交汇点,暴雨让两条水系同时暴涨,形成双重冲击。
帐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林悦掀帘望去,只见匠人墨阳正与几名士兵争执。这个总爱独来独往的年轻工匠,此刻死死护着怀中的竹篓:“这是我家传的‘水则’,能测水位高低!”
“水则?”林悦眼睛一亮。她想起《考工记》中记载的“平水尺”,但墨阳手中的竹篓明显更精巧——篓底嵌着青铜浮标,篓身刻着十二道水位线,最上方还系着根红绳。
“让我看看。”她伸手。
墨阳却后退一步:“女子懂什么水利?上次你搞的‘经纬仪’,差点害我们摔下山崖!”
林悦不恼反笑。她知道这个墨阳是尉迟稷的关门弟子,却总对“新法”嗤之以鼻。此刻他眼底的倔强,让她想起现代那些坚持“手工绘图”的老教授。
“那你说怎么办?”她指着帐外仍在肆虐的洪水,“继续用麻袋填?还是等匈奴人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墨阳的喉结动了动。他低头摆弄着水则,突然“咦”了一声:“水位涨得比往常慢……难道山那边有泄洪口?”
寅时初,林悦跟着墨阳摸黑上山。
暴雨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墨阳举着火把走在前面,水则在他手中轻轻摇晃,浮标随着水位起伏,在竹篓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这里。”他突然停下。火把照亮一处隐蔽的岩缝——浑浊的洪水正从缝中喷涌而出,形成一道小型瀑布。
林悦凑近观察,发现岩缝上方有片竹林。竹子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但根系却紧紧抓着岩壁,减缓了水流冲击。
“竹子……”她喃喃自语。现代城市用混凝土管道排水,但大秦没有水泥,却有漫山遍野的竹子!
“墨阳,你相信‘古法新用’吗?”她突然问。
年轻工匠皱眉:“古法就是古法,新法就是邪术。”
“那如果我用古法造个‘新渠’呢?”林悦捡起根断竹,比划着,“你看,若将竹子打通中空,连成网状导流,是不是既能借竹子的韧性抗冲击,又能利用中空排水?”
墨阳的火把“啪”地爆了个灯花。他盯着林悦手中的竹子,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林工当年也爱用竹子试新法……”
“这……这能行吗?”他声音发颤。
“试试才知道。”林悦扯下腰间丝绦,将两根竹子绑在一起,“召集所有匠人,带竹锯和青铜钻来!再让王将军派五百士兵,沿塌方处挖导流沟!”
卯时三刻,天光微亮。
林悦站在齐腰深的泥水里,看着匠人们将打通中空的竹子首尾相连。墨阳举着水则来回奔走,不断调整竹管的角度:“这里要抬高三寸!否则水会倒灌!”
“林女官!青铜钻不够了!”副将急报。
林悦抹了把脸上的泥浆。没有现代电钻,他们只能用青铜钻一点点凿通竹节,效率低得可怜。她环顾四周,突然盯上士兵们的长矛——矛头是锋利的青铜,矛杆是笔直的硬木。
“把矛头拆下来!”她抓过根长矛,“用矛头当钻头,硬木当支架,能快十倍!”
士兵们面面相觑。蒙恬的玄甲军从未见过如此“暴殄天物”的用法——长矛是保命的兵器,怎能用来凿竹子?
“按她说的做!”蒙恬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他站在塌方山顶,看着林悦浑身是泥却眼神发亮的样子,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章台宫为他解九连环的少女——同样的聪慧,同样的倔强。
青铜矛头与竹节碰撞,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林悦接过根刚凿好的竹管,突然“嘶”地倒抽冷气——她的虎口被矛头震裂,鲜血顺着竹纹渗进中空。
“你疯了?”墨阳抢过竹管,“让士兵来做!”
“他们不懂角度。”林悦咬着牙继续凿,“每根竹管倾斜三度,才能保证水流顺畅……就像这样……”她突然眼前发黑,差点栽进泥水里。
一只大手稳稳扶住她。蒙恬将药瓶塞进她手中:“去包扎,这里交给我。”他转身对士兵下令:“所有人听令:凡凿通十根竹管者,赏酒一壶;凿通二十根者,升伍长!”
军阵中爆发出欢呼。林悦看着蒙恬指挥若定的背影,突然笑了——这个总爱冷着脸的将军,其实比谁都懂如何激励人心。
辰时末,暴雨渐歇。
最后一段竹管被埋进导流沟,墨阳将水则放入渠中。浮标随着水流快速上升,却在触及最高水位线时突然停住——竹筒排水渠成功分流了八成洪水!
“成了!”匠人们抱在一起欢呼。尉迟稷老泪纵横,对着阴山方向跪下:“林工!您看到了吗?悦儿她……她做到了……”
林悦靠在蒙恬肩上,看着洪水顺着竹管奔向黄河。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的纱布——那里还残留着竹香与血迹,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她轻声说,“是墨阳的水则测准了水位,是尉迟先生的麻袋挡住了初期的冲击,是士兵们用长矛凿通了竹管……”
蒙恬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有厚茧,却温暖得让人安心:“但想出用竹子排水的人,只有你。”
远处,墨阳正带着匠人加固竹管连接处。他偷偷瞥了眼林悦,突然从怀中掏出块竹片——那是他按照林悦的设计,偷偷刻的“排水渠结构图”,边角还留着被火把烫焦的痕迹。
“林女官……”他磨蹭着走近,“这个……给你。”
林悦接过竹片,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古法为骨,新法为肉,方成大道。”她抬头,正对上墨阳通红的耳朵:“你……你教我的。”
未时,九原郡城楼。
林悦站在箭垛后,望着驰道上逐渐干涸的泥浆。墨阳带着匠人开始铺设碎石路基,尉迟稷亲自监督每块石头的摆放角度——这场暴雨,让老匠人彻底接受了“新法”。
“林女官,咸阳来信。”王离递上鹰信。
林悦展开信笺,秦风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匈奴单于调集五万骑兵,欲在驰道完工前决战。另,赵高派密使北上,似与匈奴有勾结。”
她的手指骤然收紧。赵高……这个名字像根刺扎进心头。三日前她收到密报,说赵高在咸阳大肆搜罗“异术”,甚至将墨家叛徒收归麾下——他到底想干什么?
“传令蒙将军。”她将信投入火盆,“驰道需加快进度,同时派斥候严密监视狼山动向。另外……”她突然压低声音,“让墨阳秘密打造一批‘加强版’竹管——管壁加厚三寸,内嵌青铜片。”
王离领命而去。林悦望着火盆中跳跃的火焰,想起父亲手札中的一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
赵高就像一场看不见的洪水,而她,必须造出更坚固的渠道。
亥时,匠坊灯火通明。
林悦披着斗篷潜入后院,却见墨阳正蹲在火炉前,手中握着根烧红的青铜管。
“你在做什么?”她轻声问。
墨阳吓得差点打翻铜管:“你……你怎么来了?”他慌乱地用脚盖住地上的竹片——那上面画着奇怪的机关结构,中心赫然是个缩小版的“竹筒排水渠”。
“别藏了。”林悦捡起竹片,“这是……水力机关?”
墨阳的脸涨得通红:“我……我想改良排水渠……如果能在竹管里加装这种活塞,就能手动控制水流……”他突然抬头,“就像你上次用‘经纬仪’测山势一样,工具该为人服务,而不是人被工具限制!”
林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现代那些鼓励创新的导师,想起父亲手札中“匠人当有魂”的批注——原来真正的传承,不是死守古法,而是让古法在新时代重生。
“教我。”她蹲下身,接过烧红的铜管,“现在。”
墨阳的手在发抖。他看着林悦专注的侧脸,突然明白师父为何总说“林家女有匠心”。这个女子,真的在践行他们所有人的理想——用古法之骨,铸新法之魂。
三日后,驰道首段正式贯通。
蒙恬的玄甲军列阵通过,马蹄踏在坚实的碎石路上,发出整齐的“嗒嗒”声。林悦站在道旁,看着墨阳指挥匠人安装最后一批排水竹管——这些竹管被漆成黑色,与道路融为一体,只有走近才能看见管口雕刻的云纹。
“报——!”斥候飞奔而来,“匈奴骑兵距此不足百里!”
蒙恬翻身上马,佩剑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传令全军:驰道已成,我军可日行三百里!今日,就让匈奴人知道什么叫‘大秦速度’!”
林悦望着远去的铁骑,突然想起现代历史书上的一句话:“秦直道,世界最早的高速公路,让匈奴‘望道兴叹’。”她轻轻抚过身旁的竹管——原来她不仅在修一条路,更在改写历史。
“林女官!”墨阳抱着个木匣跑来,“我按你的设计做了个‘便携式水则’,用牛皮缝的,能折叠!”
林悦接过木匣,发现匣底刻着行小字:“赠悦儿,愿你丈量山河时,总有清流相伴。”落款是“墨阳 庚寅年秋”。
她笑了。远处,蒙恬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而她知道,这场关于“创新与传承”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