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四年的春寒，比往年更料峭几分。汴京皇城的一角，寿王府内，年轻的赵元侃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冷雨。他面前摊着一本《尚书》，目光却空洞地落在摇曳的烛火上。
就在昨日，他的二哥，陈王赵元僖，那个英武果敢、最得父皇赏识的兄长，暴病身亡的消息传来。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大哥元佐因“狂疾”被废，如今二哥又……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他的后颈。那个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凝聚着无数明枪暗箭的东宫之位，如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了他的头顶。
他从未想过那个位置。他上面有两位优秀的兄长，他只需做个安分守己的亲王，读读书，写写诗，便是最好的人生。可命运，偏偏将他推到了这风口浪尖。
“王爷，宫里的王都知来了。”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
赵元侃心中一凛，连忙起身整理衣冠。王继恩，父皇身边最得宠信的宦官，他的到来，往往代表着天子的意志。
王继恩一身素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宣读了皇帝慰问的口谕，并赐下不少药材补品。一切流程走完，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书案。
“王爷仍在刻苦攻读，陛下若知，必定欣慰。”王继恩的声音阴柔，听不出情绪。
赵元侃恭敬回答：“元僖二哥新丧，心中悲痛，唯以圣贤书稍解哀思。”
王继恩走近两步，手指拂过《尚书》的书页，停留在《洪范》篇，似是无意地说道：“《洪范》九畴，首在五行。王爷可知，这五行之中，何者为先？何者为基？”
赵元侃心中微动，谨慎答道：“水曰润下，火曰炎上……五行相生相克，并无绝对先后。”
“王爷睿智。”王继恩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人捉摸不透，“老奴愚见，土爰稼穑，位居中央，承载万物。看似平常，实为根基。无土，则水火木金皆无所依。”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如今朝野上下，皆需‘厚土’以安社稷啊。”
说完，他躬身一礼，悄然退去。
赵元侃站在原地，掌心沁出冷汗。王继恩的话，像是一道隐晦的谜题。土，居中，承载万物……他是在暗示，父皇属意自己这个排行第三、一向不显山露水的皇子吗？还是另有所指？这究竟是父皇的试探，还是这位权宦自己的心思？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那无形的、名为“储位”的绞索，似乎又收紧了一圈。
二
数日后的常朝，赵元侃明显感觉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与冷漠。他尽量低着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龙椅上那道时而扫过的目光，却让他如芒在背。
退朝后，赵光义独独留下了他。
福宁殿内，药味比以往更浓。赵光义靠在榻上，脸色灰暗，雍熙北伐的惨败和接连丧子的打击，让这位曾经雄心勃勃的皇帝迅速衰老。
“元侃，”他的声音带着疲惫，“近日在读什么书？”
“回父皇，儿臣在读《汉书》，文帝本纪。”
“哦？文帝……说说看，文帝何以被称为明君？”
赵元侃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儿臣以为，文帝之明，在于休养生息，不折腾，不妄动。与民休息，国力自充。故能戡平诸吕，稳固汉室。”
他没有选择雄才大略的武帝，也没有选择开疆拓土的高祖，而是选择了以“静”制动的文帝。这既符合他此刻如履薄冰的心境，似乎也隐隐契合当下大宋需要休养的现状。
赵光义眯着眼看了他片刻，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对于北伐之败，你有何看法？”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赵元侃心跳加速，他知道父皇对此事极为敏感。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儿臣不敢妄议国政。只是……只是想起《孙子兵法》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父皇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天下皆知。”他巧妙地将责任引向了“怒”与“愠”的情绪，而非具体的战略失误，既点了问题，又保全了皇帝的颜面。
赵光义沉默了一会儿，挥挥手：“下去吧。”
赵元侃退出福宁殿，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随后的日子里，赵光义开始以各种方式“考察”他。有时是询问经义，有时是让他旁听政务讨论，甚至让他试着批阅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章。每一次，赵元侃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力求中正平和，处理政务则遵循法度，绝不轻易表态，更不结党营私。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透明囚笼，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谨慎，连王府中的歌舞都停了，生怕落人口实。
三
在这段压抑的日子里，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是一个名叫刘娥的女子。
遇见刘娥，是在一个暮春的午后。他心中烦闷，微服出府，在汴河畔散心。河边市集喧闹，一个角落里，围着一圈人，传来清越婉转的歌声。他好奇地走近，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正在唱着一支蜀地的民歌。她容颜算不上绝色，但一双眼睛清澈灵动，歌声如出谷黄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韧劲与生命力。
她唱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蜀中风光，市井百态，甚至隐隐带着对世道不公的细微嘲讽。赵元侃听得入了神，他久居深宫，何曾听过如此鲜活、接地气的声音？
一曲终了，众人喝彩。少女捧着个小箩筐，落落大方地请听众打赏。轮到赵元侃时，他掏出一小块银锞子。少女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坦然接过，微微一笑：“谢公子厚赏。”
那笑容，明亮而纯粹，像一道阳光，瞬间照进了赵元侃阴郁的心底。
后来，他才知道她叫刘娥，蜀地人，因家乡战乱（指王小波李顺起义后的动荡），随亲戚流落汴京，以卖唱为生。他鬼使神差地，开始经常去听她唱歌，有时也会借口问些蜀中风物，与她聊上几句。
刘娥虽出身微贱，却聪慧异常，谈吐间颇有见识，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与宫中那些刻板无趣的妃嫔宫娥截然不同。赵元侃在她面前，可以暂时放下寿王的身份，不用时刻绷紧神经。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与她的相见。
终于，他按捺不住，向刘娥表明了身份，并提出想接她入府。
刘娥听完，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喜或惶恐，她沉默了片刻，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王爷，刘娥一介草民，身份卑微，入王府，于礼不合，于王爷清誉有损。”
“本王不在乎！”赵元侃急切地说。
“王爷可以不在乎，但有心人会在乎。”刘娥冷静得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王爷如今……处境微妙，更当谨言慎行。”
她居然知道他的处境！赵元侃心中一震。
最终，在他的坚持和周密安排下，刘娥还是被秘密接入寿王府，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别院。没有名分，如同藏在阴影里的花朵。赵元侃知道这很冒险，但刘娥的存在，是他在这冰冷压抑的囚笼中，唯一能汲取的温暖与力量。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去她那里坐坐，听她说些市井趣闻，或是她家乡的故事，紧绷的神经才能稍稍放松。
四
太子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空悬。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支持赵元侃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理由无非是“序当立长”（在存活皇子中他最年长）、“性情温良”、“恪守礼法”。但反对的声音同样不容小觑。有人认为他“过于柔懦，非人主之相”，有人则属意其他更年幼、但母族更有势力的皇子。
风暴在一个秋日来临。有御史突然上本，弹劾寿王“匿藏蜀地妖女，行为不端，有损天家颜面”，甚至隐隐暗示此女可能与当年蜀乱有所牵连。
奏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赵光义勃然大怒，即刻召赵元侃入宫。
垂拱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赵光义将奏折狠狠摔在赵元侃面前：“逆子！你作何解释？！”
赵元侃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浑身冰凉。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无法否认刘娥的存在，只能叩首请罪：“儿臣一时糊涂，请父皇责罚！但刘娥乃清白女子，与蜀乱绝无干系，儿臣可以性命担保！”
“性命担保？你的性命值几个钱！”赵光义怒极，随手抓起案上的镇纸就要砸过去，最终还是强行忍住，胸口剧烈起伏，“你……你太让朕失望了！朕还以为你是个稳重的！如今你二哥尸骨未寒，你就如此不知检点！如何担当大任？！”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旁，如同影子般的王继恩，突然躬身开口：“陛下息怒。老奴倒觉得，此事或可看出寿王殿下的一点真性情。”
赵光义和赵元侃都愣住了，看向他。
王继恩不紧不慢地说：“寿王殿下年轻，慕少艾，亦是常情。且殿下并未为此女强取豪夺，亦未因私废公，只是妥善安置。比起某些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结党营私之徒，殿下此举，虽有不妥，却也算得上……光明磊落。至少，殿下待人以诚。”
这番说辞，极其刁钻。它将一件有损德行的事情，巧妙地说成了“真性情”和“光明磊落”，反而衬托出其他竞争者的虚伪。
赵光义盯着王继恩，又看看跪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儿子，怒气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审视。他何尝不知朝堂上的那些暗斗？王继恩的话，歪理中似乎又带着点诡异的道理。
“滚回你的王府！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外出！”赵光义最终没有重罚，只是厉声呵斥。
赵元侃如蒙大赦，踉跄退出。他知道，自己能过关，王继恩那番话起了关键作用。但这更让他感到恐惧——这位内侍都知，能量如此之大，他今日可以帮自己，他日是否也能毁了自己？
五
经历此次风波，赵元侃变得更加沉寂。他主动将刘娥送出了王府，安置在更隐秘的外宅，相见更少。他每日除了按例问安、上朝，便是闭门读书，几乎不与任何朝臣往来。
他清晰地感觉到，父皇对自己的态度，在严厉之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里面有失望，有审视，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在别无选择之后的无奈认可。
至道元年（995年），在二哥元僖去世两年多后，在一场气氛凝重的朝会上，赵光义终于颁布诏书，立寿王赵元侃为皇太子，改名赵恒。
诏书宣读完毕，百官朝贺。赵恒（元侃）跪在御阶之下，听着山呼海啸般的“千岁”之声，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沉重和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抬起头，望向龙椅上那位日益衰老、眼神复杂的父亲。那一刻，他仿佛看穿了父亲内心深处，那不仅仅是对他能力的疑虑，或许，还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衰老和不得不做出选择的……绝望。
而他自己，何尝不绝望？被时代的浪潮推上这艘飘摇的巨舰，前方是未知的风浪，身后是莫测的深渊。他这个“小太宗”，尚未真正开始，便已尝尽了权力阴影下的无尽寒意。
册封大典的喧嚣过后，赵恒独自站在东宫的庭院里，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以一种他从未期待过的方式，悄然来临了。而他肩膀上所承载的，是一个刚刚经历重创、内部暗流汹涌、外部强敌环伺的庞大帝国。
他的绝望，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
【第七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