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的凤鸣村，日头毒得能晒脱一层皮。凤紫鸾蹲在药圃的阴凉处，指尖捻着车前草的叶片，看着那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君陌离赤着膀子从田里回来，肩上搭着的毛巾能拧出水来：\"紫鸾，李队长刚捎信来，说红旗公社那边闹痢疾，已经有七八个娃娃躺倒了。\"
凤紫鸾猛地直起身子，粗布衫子后背洇出一片汗渍：\"是那种水样便带脓血的？\"她抓起案头泡着凤尾草的陶罐，\"君陌离，去把我去年晒的石榴皮和翻白草都装上，再带两斤干马齿苋。\"
药圃旁的土坯房里，二十多个赤脚医生已经自发集合起来。秀珍正踮着脚往药箱里码纱布，听见动静回头喊：\"凤医生！我娘熬了绿豆汤，装了两大瓦罐！\"她脖颈上还挂着汗珠，辫梢沾着几根草叶。
凤紫鸾接过陶罐时，注意到角落里新添的木架——那是王大力和几个小伙子连夜钉的，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二十多个铝制饭盒。\"这是......\"
\"俺们商量好了，\"王大力挠着后脑勺笑，\"您和君大哥去治病，俺们给娃娃们熬粥送饭。\"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红薯干，\"李婶说痢疾最耗元气，得给孩子们补补。\"
君陌离套马车时，凤紫鸾正在给秀珍系腰带：\"跟着去可以，但只许递器械。\"她把银针包塞进秀珍手里，\"看见脓血便别慌，先用石灰水消毒药箱。\"
三十里官道被晒得发软，马车碾过时腾起细尘。秀珍忽然指着远处：\"凤医生快看！\"路边田埂上，十几个半大孩子正抬着门板，上面躺着个面色惨白的小姑娘，裤脚还沾着泥点。
凤紫鸾跳下车时，那孩子已经牙关紧咬。她迅速搭脉，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湿热痢，脉数有力。\"转头对君陌离吼，\"去河边挖把鲜马齿苋，要带根的！\"
秀珍手忙脚乱打开药箱，却被凤紫鸾按住：\"先别急。\"她扯下半截裙摆撕成布条，\"去井台打盆凉水，把那孩子的衣裳浸了。\"转头对围观的乡亲喊，\"谁家有灶膛灰？快取一碗来！\"
当君陌离扛着滴水的马齿苋跑回来时，凤紫鸾正用灶灰调水给患儿灌肠。秀珍战战兢兢递上银针，看她精准刺入孩子四缝穴：\"挤出血来，这是积食化热。\"又抓了把石榴皮研末，\"混蜂蜜灌下去，涩肠止痢。\"
正午的日头毒辣，药箱在阳光下晒得发烫。凤紫鸾的粗布褂子后背结了盐霜，却坚持先给最危重的三个孩子施针。直到黄昏时分，最后那个抽搐的娃娃止住搐搦，她才瘫坐在田埂上，看着秀珍给昏迷的孩子擦汗。
\"凤医生......\"秀珍声音发颤，\"那个穿红褂子的小丫头，刚才拉的都是......\"
\"我知道。\"凤紫鸾拧了拧汗湿的帕子，\"痢疾最怕肠穿孔。\"她指向远处亮起的灯火，\"看见那些炊烟没？每家每户都得撒石灰消毒。君陌离，去生产队借喇叭筒，我要广播预防方子。\"
当夜，临时医疗点支在村祠堂里。凤紫鸾用门板搭起病床，君陌离带着小伙子们搬来十几个大水缸，里面泡着熬好的苦参汤。\"所有用具必须煮沸消毒。\"她捏着酒精棉球擦拭银针，对围观的赤脚医生们说，\"秀珍，去把那筐鲜马齿苋分装，每个病号发一把捣汁喝。\"
秀珍应声而去，却撞见王大力正偷偷抹眼泪。\"咋了？\"她轻声问。
\"俺妹子......\"王大力哽咽着，\"去年也是这个时节......\"话没说完就被君陌离拽去烧水。祠堂外，几个母亲抱着孩子排队等候，有个老太太颤巍巍捧来个粗瓷碗：\"凤医生，这是俺攒的鸡蛋，给孩子们补身子......\"
次日拂晓，凤紫鸾已经巡诊完三个村子。她蹲在田边给个高烧的孩子贴退热贴——那是用井底泥和蛋清调的土方子。君陌离牵着马过来，马背上驮着新采的凤尾草：\"李队长说，邻村又发现五个病例。\"
\"让秀珍她们留在这儿熬药。\"凤紫鸾把退热贴按在孩子囟门上，\"咱们去阻断传染源。\"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山坳里飘起的青烟，\"那是什么？\"
几个人跑过去一看，竟是红旗公社的知青们在烧荒。凤紫鸾冲过去一把夺过火把：\"没看见满地苍耳子吗？这种带刺的野草烧起来会引发过敏！\"她转头对带队的知青队长喊，\"现在风大，火星子溅到茅草屋顶要出人命的！\"
知青队长涨红了脸：\"我们、我们是想消毒......\"
\"消毒要科学！\"凤紫鸾从药箱里掏出石灰粉，\"看见没？每家门前撒石灰，比烧荒管用十倍！\"她指着远处病恹恹的庄稼，\"再烧下去，今年秋收要减半！\"
回程的马车上，凤紫鸾翻开笔记本快速记录：\"6月12日，痢疾爆发，主要诱因......\"她突然顿住，转头问君陌离，\"秀珍怎么没跟来？\"
\"在给孩子们喂药。\"君陌离勒住缰绳，\"那个红褂子丫头醒了，非要见救命恩人。\"
祠堂里，那个叫小荷的姑娘正拉着秀珍的手抹眼泪：\"姐姐，你给我扎针的时候，我以为要死了......\"她指着墙上贴的草药图，\"这些都是你们画的？我认得那个马齿苋，田埂上到处都是！\"
凤紫鸾检查完最后一个病号的脉象，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原来是附近几个村的乡亲们送来了感谢的土产——有新摘的黄瓜，有刚烙的葱油饼，还有个老大娘捧着个蓝布包袱：\"凤医生，这是我珍藏的羚羊角，听说能治......\"
\"大娘，这可不敢收。\"凤紫鸾急忙推辞，\"咱们治病的原则是......\"
\"我晓得！\"大娘拍着胸脯，\"不白要！我让我家那口子明天就来跟您学认药！\"她指了指围观的年轻人，\"我们都要学！\"
当天夜里，凤紫鸾在油灯下修改教案。秀珍凑过来小声说：\"凤医生，我有个想法......\"她指着窗外，\"那些知青们其实挺热心的，就是不懂医。能不能办个......\"
\"你想办防疫班？\"凤紫鸾眼睛一亮，\"好主意！君陌离！\"她喊来正在磨药的丈夫，\"明天让王大力去公社借黑板，咱们开个夏季传染病防治班。\"
次日清晨，祠堂外的空地上支起了临时黑板。凤紫鸾用石灰水在晒谷场上画出示意图：\"痢疾传播途径主要有三......\"她突然停住，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不仅有各村的赤脚医生，还有几十个知青和社员。
\"凤医生！\"后排有人举手，\"我家娃昨天吃了凉粉，现在肚子疼......\"
凤紫鸾走下讲台，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布包：\"这是炒焦的米和石榴皮研的粉，回去冲糊糊喝。\"她转头对秀珍说，\"去把我晒的乌梅取来，给大伙儿讲讲酸敛止泻的道理。\"
烈日当空，祠堂的土墙上爬满了南瓜藤。凤紫鸾讲完最后一课，发现秀珍正在给几个姑娘演示针灸手法。\"......进针要快，\"秀珍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格外坚定，\"就像凤医生教我们的......\"
傍晚收工时，君陌离数了数药箱里的草药：\"马齿苋还剩半筐，翻白草不够了。\"他瞥见凤紫鸾正在给个老汉把脉，那老人身后还跟着个怯生生的少年。
\"爷爷，我想跟凤医生学医。\"少年拽着老人的衣角小声说。
凤紫鸾搭完脉，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想学医是好事。不过要先背会《药性赋》。\"她转头对老人说，\"大爷，您家孙子要是真心想学，就让秀珍带着他认草药。\"
回村的路上，马车碾过晒得滚烫的石板路。秀珍忽然说：\"凤医生，我打算回红旗公社后，把今天学的都教给村卫生室的姐妹们。\"
凤紫鸾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田野，轻声道：\"秀珍，记住。医道这东西，就像种庄稼。今天撒下一把种子，来年就能收获一片青苗。\"她指着路边新开的野菊花，\"看见没？越是酷热的夏天，越要扎根深土。\"
君陌离勒住缰绳，指着前方升起炊烟的村落：\"紫鸾，你看。\"
夕阳下，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飘着淡淡的药香。那是乡亲们在煮预防痢疾的草药汤。几个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走在田埂上，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凤紫鸾深深吸了口气，药香里混着泥土的芬芳。她知道，这个夏天虽然酷热难当，但在这片土地上，仁心的种子已经随着汗水深深扎根。就像那田埂上的马齿苋，越是烈日炎炎，越是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