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到来与离去,像一阵骤然刮过又迅速平息的风暴,带走了疯狂与危险的王雅君。
王宏源在极度震怒与彻底的心寒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签署并让律师送达了一份措辞严谨、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正式宣告与王雅君断绝兄妹关系,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这份文件,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埋葬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本就稀薄的兄妹情分。
惊魂未定的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手续,将尚在襁褓中、似乎也感知到家庭变故而比平时更爱啼哭的婴儿,以及身体虚弱、精神受到巨大冲击的秀秀,接回了如同堡垒般森严的王家庄园。
主宅内,灯火通明,试图驱散连日来的阴霾。然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却如同潮湿的霉菌,在奢华的空间里悄悄滋生。
秀秀被安置在二楼那间最大的、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主卧里。柔软的羽绒被,精致的丝绸床品,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香薰,一切都力求舒适和安稳。但她躺在宽大得过分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水晶吊灯,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放松。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让她产生了一种被无形囚禁的窒息感。她怀念自己那个不算太大、却充满她和一诺生活气息的家,那里有她熟悉的书房,有阳台她亲手打理的多肉植物,有属于他们小家庭的、不受干扰的私人空间。
李敏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套间外的小客厅里,指挥着佣人端来各式各样的补汤、药膳,一遍遍询问秀秀的感觉,叮嘱她绝不能下床,要绝对静养。她的脸上写满了后怕和过度补偿式的关切,那种密不透风的关怀,像一层层厚厚的棉絮,包裹得秀秀喘不过气。
终于,在又一次李敏端着炖品进来,并再次强调“必须留在庄园好好调养,哪里都不能去,外面太不安全”时,秀秀忍无可忍,抬起苍白的脸,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坚持:
“妈,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想回家了。回我和一诺的家。”
李敏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一种带着惊愕和不容置疑的语气反驳:“回家?那怎么行!你这才刚经历那么大的事,身体还没恢复,孩子也小,那边谁照顾你们?家里佣人哪有我这里周到?不行!绝对不行!你必须留在庄园,让妈好好照顾你和孩子,等身体彻底养好了再说!”
这种斩钉截铁的、完全不给商量余地的态度,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秀秀本就紧绷的神经。她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睫,接过那碗温度适中的汤,小口小口地喝着,不再说话。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默的抗拒和低落,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她的不开心。
傍晚,王一诺处理完公司积压的事务和与警方对接的后续,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庄园。他先去婴儿房看了看在保姆看护下熟睡的儿子,轻轻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脸颊,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失而复得的庆幸,对母亲受伤的心疼,以及对妻子状态的担忧。
他走进卧室,就看到秀秀靠坐在床上,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和落寞。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安静。
“秀秀,”王一诺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她微凉的手,轻声问,“感觉怎么样?妈说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
秀秀转过头,看着他,眼圈微微泛红,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王一诺心里一沉。他了解秀秀,这种沉默比哭诉更让他心疼。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怎么了?跟我说说。”
秀秀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才用带着鼻音、压抑着委屈的声音开口:“一诺,我想回我们自己的家。”
王一诺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他叹了口气,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回去。但是妈她……她也是被吓坏了,她是真心实意想照顾好你和孩子。王雅君的事,让她心有余悸,她觉得只有把你们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
“我知道妈是好心!”秀秀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声音带着一种被束缚的激动,“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为孩子好!可是……可是我不是一个需要被时时刻刻监控起来的瓷娃娃!我不是一个没有自己想法、只能被动接受安排的傀儡妈妈!”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但话语中的力量却不容忽视:“这里是王家庄园,很大,很安全,什么都有。可这里没有我熟悉的味道,没有我可以随意走动的自在。妈的爱……太沉重了,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每时每刻都有人看着,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休息,都要按照她的安排来。我理解她的恐惧,但我不能因为她的恐惧,就完全失去我自己的生活节奏和空间!我是你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但我首先是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啊!”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砸在王一诺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我不想一切都听从妈妈的安排,纵然我知道她是出于爱。可现在这种爱,让我感到压抑,甚至……有点窒息。我需要一点空间,一诺,我需要回到我们自己的地方,哪怕只是待几天,喘口气也好。”
王一诺紧紧抱着她,听着妻子这番发自肺腑的倾诉,心中充满了理解和疼惜。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别哭了,对身体不好。这件事,交给我,好吗?”
安抚好秀秀,王一诺走出卧室,在二楼的小客厅里找到了正在亲自盯着佣人准备宵夜的李敏。
“妈,忙完了吗?我们聊聊。”王一诺语气平和。
李敏看到他,立刻关切地问:“秀秀怎么样了?情绪好点没有?是不是还害怕?我就说不能让她回去……”
“妈,”王一诺打断她,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诚恳地看着她,“我们谈谈秀秀想回家的事。”
李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这有什么好谈的?她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谁照顾?你别跟着她瞎胡闹!”
“妈,这不是胡闹。”王一诺耐心地解释,声音沉稳,“我知道您爱秀秀,爱孙子,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最周全的保护都给他们。这次的事情,我也后怕,我也感激您不顾一切救了孩子。但是,妈,爱的方式,有时候需要一点调整。”
他看着母亲紧蹙的眉头,继续道:“秀秀她不是一个孩子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习惯,有她独立的人格。您无微不至的关怀,在惊吓过后,对她来说,可能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来恢复,需要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找到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安全,更是心理上的放松和自在。”
李敏听着儿子的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受伤的表情:“压力?我这么做难道还错了?我全心全意照顾她,倒成了给她压力了?王一诺,你是不是也觉得妈管得太多了?”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王一诺握住母亲的手,语气更加柔和,“您没有错,您的爱我们都能感受到,也很感激。但是,就像您和我爸,也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和生活方式一样,秀秀和我,我们的小家庭,也需要有它的独立性和呼吸感。过度保护,有时候反而会成为一种束缚。”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的眼睛,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您看这样行不行?让秀秀和孩子回我们那边住一段时间,我会请最好的保姆和营养师过去,确保照顾不比这里差。您随时可以过去看他们,想住几天就住几天。这样,既满足了秀秀想要一点个人空间的需求,也保证了您能随时看到孙子,参与他的成长。等秀秀身体和心理都恢复得更好些,我们再经常回来陪您和爸,好吗?”
李敏沉默了。她看着儿子真诚而坚定的眼神,又想起秀秀刚才那隐忍的眼泪和低落的神情。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被恐惧和过度的爱蒙蔽了感知。她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曾渴望过摆脱婆母的过度关照,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许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让步:“你们年轻人……总有你们的一套道理。罢了,罢了……我老了,或许是真的不太懂你们的心思了。”
她摆了摆手,声音有些疲惫:“就按你说的办吧。照顾好秀秀和孩子,要是让我发现他们瘦了一点点,或者有哪里不舒服,我立刻把他们接回来!”
王一诺看着母亲妥协中带着不舍的样子,心中既感激又有些酸楚。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关于住在哪里的问题,更是两代人之间关于爱、边界与自由的磨合与理解。
他用力点头:“妈,您放心,我会的。谢谢您能理解。”
当王一诺回到卧室,将这个结果告诉秀秀时,秀秀怔了怔,随即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没有太多的言语,但那无声的拥抱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感激和对丈夫理解支持的深深依赖。
第二天,在李敏依依不舍、千叮万嘱的目光中,王一诺小心翼翼地扶着秀秀,保姆抱着孩子,一家三口终于离开了王家庄园,驶向他们那个充满回忆和自由气息的、属于自己的家。车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明媚和温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