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如同泼洒开的血色。荒凉的山道上,两道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渐起的暮色中。
凌昊的步伐依旧沉稳,但速度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玄衣背后的破损处,虽然已经过我的简单包扎,但依旧隐隐有暗色渗出,昭示着白日里那场洞中激战的惨烈。他挺直的脊背偶尔会因牵动伤处而几不可察地僵硬一瞬,却又迅速恢复如常,仿佛那狰狞的伤口并不存在。
我跟在他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背上那处刺眼的包扎痕迹上,心中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闷得发慌。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冰冷而有力的触感,以及松开后那莫名的空落感,搅得我心绪不宁。
他替我挡下的那一击……他流出的血……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多谢”……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与我最初认知中那个冰冷无情、视妖如草芥的镇妖司高手判若两人。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寒意随着夜风弥漫开来。前方山道的拐弯处,隐约出现了一座破败建筑的轮廓,像是一座被遗弃的土地庙。
凌昊在庙前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残破的庙门和黑洞洞的窗口,仔细感知了片刻,确认并无邪秽气息,才微微颔首:“今夜在此歇息。”
“是。”我低声应道,跟着他走进庙内。
庙宇比想象中更加狭小残破,神像早已坍塌,只剩一个斑驳的底座。角落里堆着些干枯的杂草和朽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但至少四壁还算完整,能够遮风挡雨。
凌昊寻了一处相对干净的角落,拂去灰尘,便径自盘膝坐下,闭目调息,显然急需恢复白日消耗的力量和压制伤势。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心微蹙,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默默走到另一侧,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抱着膝盖,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破庙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狼嚎。
饥饿感再次袭来,我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却不敢出声。干粮早已在昨日吃完,而凌昊……他似乎也并未准备更多。
就在我蜷缩起来,试图用睡眠抵抗饥饿和寒冷时,一直静坐调息的凌昊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目光扫过我蜷缩的身影,沉默了一下,伸手探入自己的行囊。摸索片刻后,他竟取出了最后小半块干硬的烙饼,手腕一扬,精准地抛到了我面前。
“吃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我看着地上那半块沾着些许尘土的烙饼,愣住了。这是他……最后的口粮了吧?他自己伤得那么重,更需要补充体力……
“大人,您……”我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平淡,仿佛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物资分配。
“我不饿。”他淡淡打断我,重新闭上眼,继续调息,不再给我任何推拒的机会。
我怔怔地看着那半块烙饼,又看看他冷峻的侧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厉害。最终,我还是默默地捡起饼,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饼依旧干硬难咽,却仿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我的心上。
吃完东西,身体暖和了一些,但夜间的寒意依旧刺骨。我裹紧单薄的衣衫,忍不住微微发抖。
凌昊再次睁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了看窗外凛冽的夜色,又看了看我冻得发白的脸,沉默片刻,忽然动手解开了自己玄色外袍的系带。
我惊讶地看着他脱下那件看起来厚实一些的外袍,以为他是要自己加上御寒,却见他手臂一扬,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玄色外袍,再次抛了过来,轻轻落在我身上。
“披着。”依旧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不容置疑。
宽大的衣袍瞬间将我包裹,那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和那清冷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也让我瞬间僵在原地,心跳骤然失序。
他……他把自己的外袍给了我?! 他自己怎么办?他只穿着单薄的劲装……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却见他已然重新闭目调息,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神情冷峻依旧,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大人……这……”我抱着那件犹带体温的衣袍,手足无措,声音发颤。
“安静。”他冷声打断,连眼睛都未睁开,“休憩,明日还需赶路。”
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我看着他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感受着衣袍上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暖意,鼻子一酸,眼眶忍不住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明明我是妖,他是捉妖师。
明明他伤得比我重,饿得比我久。
明明他可以对我冷漠,可以无视我的死活……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情绪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我的心脏。我死死咬住下唇,将脸埋进那带着他气息的衣袍里,任由那陌生的暖意包裹住我冰冷的身体和混乱的心绪。
破庙外,风声凄厉。
破庙内,却因这一件衣袍,仿佛生出了一隅短暂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温暖。
我蜷缩在角落,披着他的外袍,久久无法入睡。目光一次次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沉默调息的身影。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是因为受伤虚弱?还是因为这寂静的夜?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他忽然缓缓睁开眼,目光并未看向我,而是投向庙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凝神感知着什么。
片刻后,他低沉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庙宇里显得格外清晰:“跟紧我,并非长久之计。”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衣袍的手指微微发白。他……是要赶我走了吗?是因为我太累赘?还是……
他似乎并未期待我的回答,继续平静地说道:“你妖力根基太浅,匿形之术粗陋,易被察觉。若遇司中他人,我亦难保你周全。”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让我通体冰凉。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伪装如此不堪一击。他带我同行,并非看不破,而是……一种默许?甚至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感激?道歉?还是祈求?
他转过头,黑眸在黑暗中看向我,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你想救你母亲,”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仅凭现下的你,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残酷却无法反驳的事实。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茫然。
凌昊沉默了片刻,庙内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
“变强。”他吐出两个字,冰冷而简洁,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掌控命运,护住所想守护之人。”
变强……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闪电,劈入我混沌的脑海。
是啊,变强!我不能永远这样弱小,永远需要别人的庇护,甚至成为别人的拖累!我要救母亲,就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
可是……如何变强?像我之前那样,偷偷吸取那点微不足道的阳气吗?那根本是杯水车薪,甚至……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带着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黑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却并未直接回答我的无声询问,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歇息吧。”
话题戛然而止。
他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的提点,或是……另一种形式的告诫。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再也无法平静。
变强……
这两个字,和他此刻沉默冷硬的侧脸,以及身上这件残留着他体温的衣袍,一起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底。
夜,更深了。
寒风依旧在庙外呼啸。
但我却仿佛看到,在那无尽的黑夜尽头,亮起了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光。
而那执火者,正是眼前这个冰冷又难以捉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