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期末复习周的重庆,寒风裹着湿气往人骨头缝里钻,可机械系的自习室却总亮到深夜,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户,在漆黑的校园里连成一片小小的光海。熊坤把《理论力学》摊在讲台上,身边围了五六个平时成绩靠后的同学,黑板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受力分析图,从简支梁到桁架结构,粉笔灰落了他一肩膀。
“你们看这个悬臂梁,固定端不仅有水平和竖直反力,还有反力矩,少一个都不行。”熊坤拿着教鞭敲了敲黑板,嗓子早就哑得像砂纸磨过,却依旧扯着嗓门讲,“上次测验,一半人都漏了反力矩,这要是在工厂设计机床,机器转起来就得散架!”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邓鑫元提着个保温热水壶走进来,壶身上还印着学校的校徽。“先停会儿,喝点热茶润润嗓子。”他把杯子分给几个同学,热水倒进去时冒着白气,茶香瞬间漫开。走到黑板前,他扫了眼上面的图,拿起粉笔在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上画了个圈:“这里的约束反力方向错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同学都凑过来看。“记住,铰支座的反力是任意方向,没办法直接确定,必须用水平和竖直两个分力表示。”邓鑫元一边说,一边在旁边补画了两个垂直的箭头,“机械这行最忌想当然,差一个分力,计算结果就天差地别,到时候加工出来的零件就是废品。”他转头看向熊坤,眼神里带着点严肃,“你刚才讲的时候漏了这个细节,下次要注意,知识点不能有半点含糊。”
熊坤的脸瞬间红到耳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一笔一划写下“铰支座反力需分解为水平+竖直两个分力,不可省略”,连标点符号都标得清清楚楚。等邓鑫元提着空水壶离开,坐在后排的李涛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胳膊:“班长,邓老师对你也太严了吧,不就是漏了个分力嘛。”
“严才好。”熊坤拿起黑板擦,一点一点擦着上面的粉笔灰,动作仔细得像在打磨零件,“邓老师跟我说过,咱们搞机械的,手里画的每一笔、算的每一个数,都连着实际的机器和安全,马虎不得。”他想起上个月邓鑫元带他们去校外机械厂参观,在废品堆里捡起个变形的齿轮,指着上面的裂痕说“这就是当初设计时公差多算了0.03毫米,机器转了不到一百小时就报废了,还差点伤了人”,当时邓老师眼里的严肃,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放寒假前一天,熊坤攥着成绩单,在邓鑫元办公室门口徘徊了好几圈。纸上的数字格外刺眼——专业排名第一,德育评分满分,连之前一直挂科的体育都及格了。为了这门体育,邓鑫元每天早上六点就拉着他去操场跑步,从八百米都喘得不行,到最后能轻松跑完三千米,他鞋底子都磨破了两双。
“进来吧,别在门口杵着了。”办公室里传来邓鑫元的声音,熊坤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去。他把成绩单放在办公桌上,手指紧张地攥着衣角:“邓老师,我想考哈工大的研究生,就考机械制造专业,以后想研究精密机床。”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
邓鑫元拿起成绩单看了看,嘴角慢慢扬起来,眼里的笑意像化开的糖。他从书架最上层取下一本泛黄的《考研数学真题》,封面上还写着他当年的名字,书页里夹着不少褪色的笔记:“这是我当年准备考研时用的,上面有我总结的解题思路,你拿去做。有不会的题,随时来问我,寒假也能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想起自己当年因为家里穷,最终放弃考研留校当助教的遗憾,伸手摸了摸熊坤的头,语气软了些,“别担心你妈的病,我已经跟你们县医院的康复科专家联系好了,开春暖和了,就带你妈去做系统治疗,费用方面,我也帮你申请了学校的特困补助。”
熊坤突然“扑通”一声给邓鑫元鞠了个躬,额头差点碰到办公桌的边缘,背脊挺得笔直。“邓老师,我……”他想说“谢谢”,可话到嘴边,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根本装不下心里的感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傻孩子,快起来。”邓鑫元赶紧把他扶起来,推着他往门口走,“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车票我帮你买好了,明天早上的火车。记得给你妈带点重庆的特产,楼下超市的怪味胡豆就不错,别总想着省钱,身体要紧。”
看着熊坤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邓鑫元拿起桌上的考勤表。熊坤的字迹越来越像他,一笔一划方正有力,每个“全勤”下面都画着加粗的横线,透着股认真劲儿。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香樟树——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伸展,像一双双张开的手,守护着教学楼里的灯光。
第二学期开学,熊坤像变了个人,成了邓鑫元最得力的助手。系里组织金工实习,他戴着护目镜,手把手教学弟学妹磨零件,把邓鑫元教他的“锉刀要放平,力度要均匀,每磨三下就要用卡尺量一次”原原本本传下去,遇到磨得不好的,他还会拿过锉刀示范,手上的茧子比去年更厚了;院里办机械创新大赛,他领着团队做“自动上料装置”,在实验室里画图纸到深夜,邓鑫元办公室的灯就陪着亮到深夜,有时邓鑫元会端来一碗热泡面,两人边吃边讨论凸轮的设计角度;新生报到那天,他背着新生的蛇皮袋往宿舍送,袋子里的被子硌得他肩膀疼,却笑得比谁都开心——就像当年邓鑫元帮他扛着行李,把他送到宿舍那样。
以前学生们见到邓鑫元,总会喊“邓老师来了”,现在这话却常从熊坤嘴里说出来。邓鑫元一进教学楼,熊坤就会从教室里跑出来,递上刚统计好的课表,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好了上课时间和地点;邓鑫元晚上去查寝,熊坤早提前半小时把每个宿舍的卫生都检查完了,手里拿着登记本等他签字,连哪个宿舍的窗户没关,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次邓鑫元感冒发烧,嗓子疼得说不出话,熊坤早上五点就起来熬姜汤,装在保温桶里送到他公寓,还不忘把当天要批改的作业本抱过来,坐在旁边帮他初审,把错误的地方先用铅笔标出来。
“你这孩子,比我当年机灵多了。”邓鑫元喝着热乎乎的姜汤,看着熊坤坐在对面改作业——红笔圈出错题,蓝笔写订正思路,连批注的语气都和他一模一样。他想起自己刚当辅导员时,连学生的考勤都记不全,经常把张三的名字写成李四,闹了不少笑话。
“是邓老师教得好。”熊坤把改好的作业摞得整整齐齐,推到邓鑫元面前,“您说的‘做事要踏实,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我一直记着呢。”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作业本,指着上面的潦草图纸说,“这个同学的图纸太乱,尺寸标注都看不清,您说过‘图纸就是工程师的语言,得让别人一眼看明白’,我已经让他重画了,明天再交给您检查。”
邓鑫元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像落了星星。他抬头看向窗外,香樟树已经发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春风里轻轻摇晃,阳光透过叶片洒进来,在地上织成细碎的光斑。他想起前几天谭云喜寄来的照片——穿着军装的谭云喜站在南京军区的办公室里,意气风发;想起丁海在电话里兴奋地喊“邓老师,我在省城开了家蓄电池店,等您有空,来给我剪彩”;想起苏晓冉送的那个笔记本,还夹在他的书架上,照片背面“星星很亮”四个字,被阳光晒得有点褪色,却依旧清晰。
晚上查寝时,邓鑫元路过自习室,看见里面还亮着灯。他悄悄走过去,透过窗户往里看——熊坤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本考研数学书,给几个准备考研的学弟讲题,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声音洪亮得像换了个人,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怯懦。
有个学弟挠着头问:“坤哥,我听说你当年家里特别穷,连学费都差点交不起,咋还敢想着考哈工大这么难的学校啊?”
熊坤放下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有人撑腰。”他拿起板擦,轻轻敲了敲那四个字,转头朝窗外笑,月光落在他脸上,柔和又坚定,像落在当年堰塘边早读的少年脸上。
邓鑫元没有进去,悄悄转身往回走。走廊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点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上面挂着个精致的小轴承——是熊坤上周用数控机床做的,转动时一点声音都没有,精度比市面上卖的还好。
回到公寓,邓鑫元翻开苏晓冉送的笔记本,在“传承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这句话下面,他又写了一行字:“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正被人好好护着、推着,这种感觉,比自己实现梦想更踏实。”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风穿过枝叶的声音,像极了当年堰塘边芦苇摇晃的动静。邓鑫元知道,熊坤的路还很长,以后会遇到比他当年更多的坎,会有解不出的题、做不好的实验、挨不完的累,但没关系——就像当年唐老师护着他,他现在护着熊坤,总有一天,熊坤也会站在香樟树下,看着另一个年轻的身影,沿着那条被月光照亮的银白小路,走得更远、更稳。
而那些关于坚持、关于善意、关于传承的故事,会像香樟树的年轮,一圈圈刻在时光里,刻在每个被温暖过的人心里,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