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袁主任的检讨大会,定在公审大会后的第三天。天出奇地好,没有一丝云,阳光把温泉中学操场的黄土晒得暖洋洋的,踩上去能感觉到细碎的沙粒在布鞋底轻轻滚动,带着点温热的触感。全校师生都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黑压压的一片,从土台子这边排到那边,像一群落在地上的鸟群,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袁志国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身上那件灰中山装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别着的钢笔还是去年教师节学生凑钱送的,笔帽上的漆掉了大半。阳光直直地照在他的秃顶上,亮得像个小小的光球,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一滴,悬了半天,迟迟不肯落下。他手里捏着张写满字的纸,纸边已经被攥得发皱,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整只手都抖得厉害。
“我...我不该在没通知的情况下进女生寝室...不该...忘了男女有别,给学生造成不好的影响...”他念检讨时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股说不出的铁锈味。风从九岭山那边吹过来,掀动他手里的检讨纸,发出“哗啦啦”的响,像在替他低声难过。
台下的女生大多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有人偷偷用眼角往肖雅琴那边瞟——肖雅琴就坐在第一排,蓝布褂子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连最上面那颗都没松开,把脖子遮得严丝合缝,脸埋在膝盖里,只能看见乌黑的头发垂在胳膊上,一动不动。男生们却没那么拘谨,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声音像堰塘里的气泡,一个个冒出来又炸开。“袁主任其实是好人啊...”张建军蹲在邓鑫元旁边,手里转着根晒干的草茎,声音压得很低,“上次我爹来学校骂我逃课,还是袁主任把他拉到办公室,劝了半天,说我成绩在进步,让他别逼太紧。”
邓鑫元没说话,只是望着台上的袁主任。不过几天没见,老主任的背好像更驼了,像被什么重东西压着,连站着都显得吃力。他念检讨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要被风吹散,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这时,邓鑫元看见田晓梅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是块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边角缝补过,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擦了擦眼睛,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在阳光下晃了晃,像只停在耳边的红蝴蝶,轻轻颤动。
检讨念到一半,袁主任突然停了下来。他把手里的纸往台子上一放,纸被风卷着翻了个身,露出背面空白的纸页。他慢慢抬起头,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学生,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有满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半天才挤出声音:“我当老师三十年,从村小到温泉中学,没教过什么大人物,却把你们个个都当自家娃看。天冷了怕你们冻着,偷偷给教室的窗户糊上塑料布;天热了怕你们中暑,跟食堂商量着多煮绿豆汤;食堂的大师傅偷工减料,把玉米糊煮得跟水似的,是我掀了他的锅,逼着他重新煮;水泥厂的车在学校门口飙车,差点撞到学生,是我拦在路中间,跟司机吵了半天才让他放慢速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带着明显的哭腔,话没说完,就蹲在了台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灰中山装的后背被汗水浸出一大块深色的印子,随着他的抽泣轻轻起伏,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邓鑫元看着这一幕,鼻子突然发酸。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黄土地上刮出“吱呀”的刺耳声响,打破了操场的安静。“袁主任,我们知道你是好意!你是怕肖雅琴出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里格外响亮,惊飞了落在旁边泡桐树上的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紧接着,张建军“噌”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倒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袁主任没错!是那些人不懂事!”田晓梅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那本翻旧了的《声乐入门》,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越来越多的学生站起来,像雨后冒尖的春笋,从前排到后排,从左边到右边,齐声喊:“袁主任没错!袁主任是好老师!”
声音像浪潮,从操场这边滚到那边,撞在远处九岭山的岩石上,又折回来,带着山里的回声,震得人耳朵发麻。肖雅琴坐在女生队伍里,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她咬着嘴唇犹豫了几秒,最后也慢慢站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依旧没敢抬头。
袁主任慢慢抬起头,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站起来的学生,突然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肩膀抖得更厉害了。阳光照在他的秃顶上,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可没人再觉得好笑,反而有不少学生红了眼眶。
那天下午,邓鑫元又去了清江河。连续几天没下雨,河水比前几天退了些,露出岸边的鹅卵石,被水冲刷得光溜溜的,踩上去凉凉的。田晓梅已经在那儿了,站在河边的草地上,正对着河水练声,唱的是《歌唱祖国》,声音比往常更亮,像山涧流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淌,好像要把九岭山早上的雾都吹散。
“我要去考文工团了。”看见邓鑫元,田晓梅停下唱歌,转过身,辫子在空中划出道轻快的弧线,眼睛里闪着光,像落了星星,“家里同意了!之前我爹一直不让,是我哥去跟他说的,说考上文工团就不用早早嫁人,还能给家里寄钱,我爹才松口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招生简章,是从县文化馆讨来的,纸边都卷了,“下月初在地区考试,我哥说他送我去,顺便带我看看地区的样子。”
邓鑫元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肯定能考上!你的声音比广播里的歌唱家还好听,那些考官肯定会喜欢你的。”
“你也加油。”田晓梅弯腰捡起块扁扁的石头,侧着身子扔进清江里,石头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才“扑通”一声沉下去,“周老师跟我说,你要是保持现在的成绩,肯定能上重点大学,别让他和袁主任失望。”她顿了顿,从书包里拿出个小小的布包,递到邓鑫元手里,“这是我攒的红薯干,晒得特别干,能放好久。你做题饿了就吃点,比啃玉米饼方便。”
布包上绣着朵小小的莲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明显是刚学刺绣的样子,却绣得很认真,花瓣的边缘还特意用了不同颜色的线。邓鑫元接过来,感觉沉甸甸的,能清晰地摸到里面红薯干的形状,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
风掀起两人的衣角,像两只展翅的鸟,轻轻飘动。河边稻田里的稻穗开始泛黄,沉甸甸地低着头,风一吹,金色的浪头从河边一直滚到九岭山脚,带着丰收的味道。邓鑫元看着田晓梅眼里的期待,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红薯干,突然觉得,未来好像没那么遥远了——只要再努力一点,他们都能去往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