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西陲山峦的轮廓染成一片赭红。
楚昭拄着斩月刀半跪在地,粗重的喘息声混着盔甲上滴落的血珠,在寂静的山谷里敲出沉闷的回响。
方才那场突围耗尽了他大半内力,肩胛骨处被暗器划开的伤口还在渗血,湿透的玄色劲衫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他抬头望了眼天色,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
身后的断崖下,隐约还能听见追兵临死前的哀嚎——半个时辰前,他正是从那片密布陷阱的密林里杀出来的。
三百余名伏兵,如今只剩下崖底的尸骸与断刃,可楚昭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开始。
北境战败后,黑袍人残党如同附骨之疽,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
这次西陲之行本是为追查失踪的商队,却在抵达黑风口时遭遇伏击,对方显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楚昭用袖口擦去嘴角的血迹,指腹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那是方才拼杀时被震出的内伤。
他深吸一口气,运转起丹田仅剩的内力,斩月刀上残留的血渍在气流中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嗡鸣。
“该走了。”他低声对自己说,将刀鞘别回腰间,正欲起身,却忽然僵住了动作。
风里有血腥味。不是他的,也不是方才那些伏兵的。
那是一种更冷冽、更凝练的气息,像是陈年的寒冰裹着铁锈,顺着风势从下山的路径弥漫过来。
楚昭猛地转头,左手下意识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山道尽头的转角处,最先出现的是十二道黑影。
他们像是从山岩的阴影里直接渗出来的,黑袍罩体,面罩遮脸,只有握着兵器的手露在外面——那是十二双苍白枯瘦的手,指节突出如鬼爪,指缝里还残留着暗紫色的药粉。
楚昭瞳孔微缩,认得那是北境敌军常用的“化骨散”,只需沾上一点,皮肉便会如腐木般溃烂。
十二人呈扇形散开,步伐轻盈得像猫,脚下的碎石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紧接着,又有二十余人从两侧的密林里现身,每个人都背着强弓,箭矢在暮色中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楚昭缓缓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山道两侧的悬崖——左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这条仅容两人并行的山路,此刻已成了天然的囚笼。
“楚昭。”
阴冷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黑袍人自动分开一条通路,一个身形高瘦的身影缓步走出,黑袍下摆绣着的银色骷髅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比楚昭记忆中更显佝偻,左手握着的魔剑却比当年更加诡异——剑身在暮色里泛着死气沉沉的灰,剑脊上缠绕的黑色纹路像是活物般缓缓蠕动,每动一下,周围的空气就冷硬一分。
是黑袍人左护法,当年北境战场上断了右臂的那个。
楚昭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挥剑时总会习惯性地偏头,更记得他剑招里那招阴毒的“锁魂式”。
此刻对方空荡荡的右袖在风中摆动,左手却稳如磐石,显然这些年并未荒废武功。
“左护法倒是好兴致,亲自来送我?”楚昭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依旧透着凛然的锐气。
他悄悄调整着呼吸,将内力凝聚在双腿,随时准备应对对方的突袭。
左护法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笑声里裹着浓重的恨意:“送?楚将军说笑了。北境三万亡魂,日夜盼着将军下去团聚,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缓缓抬起魔剑,剑尖斜指地面,“当年你斩我右臂,破我阵法,可知今日会有报应?”
楚昭沉默着。北境那一战的惨烈犹在眼前,尸山血海,断戟残垣,他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握着刀在尸堆里杀出血路。
可这些黑袍人残党从不讲道理,他们只记得仇恨,如同嗜血的野兽般追寻着他的踪迹。
“废话少说。”楚昭握紧了斩月刀,刀身骤然爆发出淡淡的银芒,“要战便战。”
“好!好一个楚昭!”左护法猛地喝了一声,魔剑突然上扬,“布阵!”
话音未落,三十余名黑袍人同时动了。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变换阵型,十二人持刃在前,二十人张弓在后,剩下的八人则绕到两侧的山壁下,将早已备好的铁链猛地拽起——那些铁链不知何时已缠在崖壁的古树上,此刻骤然绷紧,在山道两侧织成两道暗黑色的屏障,将唯一的退路彻底封死。
楚昭瞳孔骤缩,这些人竟准备得如此周全!他能感觉到铁链上流转的黑气,那是用活人精血淬炼过的邪物,寻常刀剑根本无法斩断。
“楚昭,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左护法的吼声带着癫狂,魔剑划出一道诡异的黑色弧线,那道弧线在半空中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芒,如同毒蜂般朝楚昭面门袭来。
“来得好!”楚昭不退反进,左脚猛地跺地,坚硬的岩石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右手紧握刀柄,丹田内力毫无保留地涌向斩月刀,刀身嗡鸣着暴涨三尺银芒,正是他压箱底的绝技——“斩月·无量劫”!
刀芒与黑芒在半空相撞的刹那,整座山谷仿佛被投入了惊雷。
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气浪以碰撞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两侧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坠落,黑袍人布下的铁链屏障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楚昭只觉一股阴寒刺骨的力道顺着刀身传来,像是有无数条冰蛇顺着手臂钻进经脉,疼得他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涌了上来。
他强忍着翻涌的气血,借着力道向后急退,脚尖在山道上连点数下,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半寸深的脚印。
可黑袍人显然没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左护法一招得手,立刻挥剑示意,十二名持刃杀手如潮水般涌来,刀刃上的黑气与魔剑遥相呼应,在半空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
楚昭深吸一口气,将涌上喉咙的血咽了回去。他知道不能硬碰硬,这些人的兵器上都淬了魔气,一旦被划伤,内力便会迅速溃散。
他侧身避开迎面劈来的长刀,斩月刀贴着对方的手腕削过,银芒与黑气碰撞时迸出一串火花。
那名杀手闷哼一声,手腕上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他像是毫无痛感,反手又是一刀刺向楚昭心口,动作竟比刚才更快。
“是傀儡术!”楚昭心头一凛。这些黑袍人显然被下了药,早已没了痛觉,只会不知疲倦地杀戮。
他旋身避开刀锋,斩月刀横斩而出,却在即将击中对方咽喉时突然变招——他瞥见右侧有三支毒箭正朝自己后心射来。
仓促间的变招让他露出了破绽,左侧的杀手抓住机会,短刃带着腥风刺向他的腰侧。
楚昭猛地拧身,短刃还是划开了他的皮肉,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顺着伤口蔓延开来,所过之处,经脉像是被冻住般僵硬。
“噗嗤!”毒箭入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楚昭低头看去,左肩又多了一支深紫色的箭羽,箭簇没入近半寸。
他咬着牙拔下毒箭,带出一串血珠,伤口处已经开始发麻,显然箭上的毒素正在扩散。
“哈哈哈,楚昭,你也有今天!”左护法站在阵外冷笑,看着楚昭身上不断增加的伤口,眼中满是快意,“你的斩月刀再快,能快过三十人的魔阵吗?你的内力再强,能挡得住化骨散和锁心毒吗?”
楚昭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战局上。
这些黑袍人配合得异常默契,十二名刀手负责近身缠斗,弓箭手则在后方精准狙击,而左护法始终游走在阵外,时不时挥剑催动魔气,让整个阵型的威力凭空增强三分。
更可怕的是,他们手中的魔器似乎能相互感应,每当楚昭试图突破某个方向,其他位置的攻击就会立刻变得更加凌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在不断收紧。
他的伤口在增加。左臂被短刃划开一道长疤,右腿中了两记拳脚,最要命的是左肩的箭伤,毒素已经开始侵蚀内力。
楚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呼吸也越来越沉重,斩月刀上的银芒暗淡了许多,每次挥刀都像是有千斤重。
又一轮猛攻袭来,楚昭被逼到铁链屏障前,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环上,震得他眼前发黑。
三名杀手同时挥刀砍来,他横刀格挡,却只挡住了其中两把,第三把短刃擦着他的肋骨划过,带起一片滚烫的血花。
“呃……”楚昭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随着鲜血流逝,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耳边左护法的狂笑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他想起北境城头的落日,想起战友们最后的笑容,想起林月递给他的那支疗伤药膏,想起陈墨总挂在嘴边的那句“楚大哥,等等我”……
不,不能死!
楚昭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斩月刀插在地上作为支撑,双手快速结印,口中念诵起晦涩的口诀。
这是“斩月”刀法的最后一式,以燃烧内力为代价换取瞬间的爆发力,他本想留到对付黑袍人首领时再用,可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
银芒再次从刀身涌出,这次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炽烈,仿佛要将周遭的黑暗都焚烧殆尽。左护法脸色骤变:“不好!拦住他!”
黑袍人蜂拥而上,魔器上的黑气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朝着楚昭猛扑过来。
就在银芒与黑影即将碰撞的刹那,一阵清亮的玉笛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那笛声初时细若游丝,像是山涧清泉流过石缝,可转瞬之间就变得高亢起来,带着一种涤荡尘埃的力量,顺着风势穿透了战场上的喧嚣。
楚昭身上的黑气在笛声中剧烈颤抖,仿佛遇到了克星般迅速消退,连带着那些黑袍人也动作一滞,面罩下发出痛苦的闷哼。
“是林月的笛声!”楚昭又惊又喜,猛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山道尽头的霞光里,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御风而来。林月的裙摆被山风扬起,手中的玉笛横在唇边,笛音如银瓶乍破,化作无数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涌来的黑气一一挡在外面。
她身后,一道流光般的身影紧随而至,陈墨手中的光剑拖着长长的焰尾,如同坠落凡尘的流星,精准地刺入魔阵最薄弱的位置。
“光剑破阵!”陈墨的喝声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光剑在他手中挽出一团耀眼的光晕,硬生生在黑袍人组成的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
“楚大哥!”林月的声音混着笛音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我们来晚了!”
楚昭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眼眶微微发热。
林月的玉笛音波能净化魔气,陈墨的光剑专破邪阵,这两个他护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已经能在危急关头为他挡下风雨了。
“来得正好!”楚昭大笑一声,猛地拔起斩月刀,残留在体内的内力与笛声、剑光相互呼应,刀身上的银芒再次暴涨,“今日咱们再并肩一战!”
斩月刀横扫而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迎面而来的三名杀手逼退;玉笛音波陡然转急,化作无数道利刃,割向弓箭手的手腕;光剑则如灵蛇般游走,精准地挑飞杀手手中的兵器。
三人虽久未配合,此刻却默契十足——楚昭在前主攻,以刚猛的刀势撕开防线;林月在后辅助,用笛音净化魔气、护住破绽;陈墨则游走两侧,用光剑牵制敌人,不断寻找破阵的机会。
左护法又惊又怒,他没想到楚昭竟还有后援,更没想到这三人配合如此精妙。
他疯狂地挥动魔剑,试图重新凝聚魔阵,可每当黑气汇聚,就会被林月的笛音打散;每当阵型即将闭合,就会被陈墨的光剑劈开;而楚昭的斩月刀更是如同一道不灭的银龙,所过之处,黑袍人纷纷倒地。
战斗在持续了一炷香后迎来了转折。陈墨抓住左护法旧伤复发的破绽,光剑直刺其左肩,逼得他不得不后退半步;就是这半步的空隙,楚昭的斩月刀已经带着破风之声袭来,刀芒擦着左护法的脖颈划过,带起一串血珠;林月趁机催动笛音,音波如重锤般撞在魔阵核心,那些相互呼应的魔器同时发出哀鸣,黑气瞬间溃散。
“撤!”左护法捂着流血的脖颈,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他知道大势已去,再不走就要全军覆没。随着他一声令下,残存的黑袍人如潮水般退入密林,转眼间就消失在暮色之中,只留下满地的尸骸与断刃。
山风再次吹过,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楚昭拄着刀站在原地,看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伤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
林月连忙上前扶住他,从怀中掏出伤药:“楚大哥,快止血!”
陈墨收了光剑,脸上还带着战斗后的红晕,却不忘咋舌:“这些家伙还真难缠,若不是林月的笛音克制他们,咱们怕是要费更多功夫。”
楚昭看着两人关切的眼神,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却眼前一黑,靠在林月肩头晕了过去。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林月的惊呼,还有陈墨焦急的叫喊,以及那缕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笛音,正温柔地缠绕在耳畔。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夜幕如同巨大的绸缎,缓缓覆盖了这座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山谷。
斩月刀、玉笛、光剑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洒在它们身上,映出三道交相辉映的影子,仿佛在诉说着又一段并肩作战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