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指尖捏着那撮灰白带青的粉末，指腹轻碾，附子腥气再度钻入鼻腔。他未语，只将瓷瓶封好，交予身旁衙役：“即刻送回署中，交紫苏梗亲启，不得经手他人。”
衙役领命而去。
药窖内药箱静列，铁箱半开如兽口空张。甘草目光扫过墙角倒扣陶罐，裂纹中央嵌着的釉片在幽光下泛出冷芒。他俯身拾起，釉面映出一道断裂的太阳轮廓——边缘锐利，不似自然剥落。他收进袖袋，转身出门。
正厅前廊下，丹参已候于案侧，双手搁在膝上，掌心朝上，姿态顺从。乳香立于阶外，手中托盘覆布，欲言又止。
“你的人来过了。”甘草站在门槛内，声音不高，“昨夜子时，从井侧翻墙而出，肩扛布袋。你说你藏粉自保，可他们走得比官差还准。”
丹参喉头微动。
“我画过图。”他终于开口，“藜芦令要我画出铁箱位置、开启方式。我不画，我弟便死。我画了，但他们不信我只藏一半——他们知道我还留了后手。”
“所以你把另一半埋在井底？”
“不。”丹参摇头，“五百两是真埋了，但粉不在那儿。我藏粉的地方，只有三个人可能知道——我，我弟，还有……当年帮我炮制药材的匠人。”
“白及。”
丹参闭眼，再睁时目光沉浊：“他看见我扛走三七，却不知我中途换袋。那一晚，我在山道岔口停了一盏茶工夫，把半袋粉转进了另一只麻布包，封口用的是陈年蜂蜡。后来我把这包粉放进一只旧陶罐，埋在……城南废窑第七窑洞的烟道深处。”
甘草盯着他：“你现在说这些，是因为你知道他们已经取走了？”
“因为他们拿走的，正是那只罐子。”丹参低声道，“今晨有人踩塌了窑顶残瓦，惊动守夜的老窑工。他去看时，烟道口的土被挖开，罐子不见了，只留下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片布条，递上前。
甘草接过。布条焦黑，边缘有缝线痕迹，与老陈酒肆封坛所用布料一致。更关键的是，布角绣着半个“逆”字，针法细密，色呈暗红。
“他们用‘逆’字标记药引。”甘草缓缓道，“三七是第十味。”
丹参一震。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刚才说‘他们拿走的正是那只罐子’——你没说是什么，却默认我知道内容。既然你能说出藏处，自然也知用途。”甘草逼近一步，“告诉我，剩下的两味，是什么？”
丹参沉默良久，终是开口：“第十一味，是红花汁。滇南特产红花，经九蒸九晒，取其精血熬成浓汁，能引药性入心脉。逆药阁已在暗中收拢各大红花作坊，只待大会前夜统一提货。”
“那第十二味呢？”
“是你。”
甘草未动，但呼吸微滞。
“控心剂十二味，前十一为引，最后一味为锚。锚不稳，则药散神乱。而最稳的锚，不是药材，是人。”丹参抬眼，“你是甘草，君药之佐，调和诸味。他们不需要你献身，只需要你的名、你的声望、你的存在。只要你在场，所有受控之人便会本能地向你靠拢——就像百药归经。你成了活的药引。”
甘草垂手，袖中釉片贴着皮肤发凉。
“所以他们在贡茶里下药，等群商齐聚，心智动摇之际，我一站出来主持公道，就成了他们的枢纽？”
“正是。”
“若我不在呢？”
“药效会迟三刻发作，混乱加剧，但最终仍会锁定与你气息相近者——比如曾服用你开过的方子的人。他们会互相牵引，形成新的节点。”丹参苦笑，“你以为避就能逃？你早就是局中一味。”
乳香忽上前半步：“大人，我家老爷已尽数招供，是否可容他回房歇息？这汤药……是他每日必服的。”
甘草未看她，只问丹参：“你方才说，控心剂缺甘草则不稳。可若真的不用甘草，会怎样？”
“疯。”丹参答得极快，“十年前宫中那位试过。去甘草，加远志、石菖蒲、酸枣仁三味强引，结果服药者三日内癫狂自戕。主上因此半身枯槁，恨甘草入骨。可越是恨，越明白它的不可替代。所以他改了路子——不用药，用人。”
甘草缓缓抽出腰刀，刀尖挑开乳香手中托盘上的布巾。
碗中汤药乌黑，表面浮着一层油膜。他以刀背轻搅，一圈涟漪荡开，底部沉淀显出细微红丝——与红花汁初炼时的杂质特征相同。
“你每日所服，原是控心剂前药。”甘草收刀，“你不是被迫合作者，你是试药人。他们拿你练方，等你适应到第七日，药性就会稳定扩散。”
丹参脸色骤白。
乳香后退一步，托盘倾斜，药碗翻落，黑液泼洒在青砖上，嘶嘶作响。
“封锁此厅！”甘草喝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传令下去，搜查丹府所有仆役住处，重点查找红花制品、带‘逆’字标识的容器、以及任何来自城南废窑的陶器残片！”
衙役应声而去。
厅内只剩烛火摇曳。
甘草从袖中取出釉片，置于案上，与那块焦布并列。太阳倒影的裂痕，恰好与“逆”字的竖笔连成一线。
“十味已得，十一味将取，十二味已定。”他低声，“他们不怕我知道阴谋，因为他们确信——我无法置身事外。”
丹参忽然笑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十年前三七案发时，你就已在京城查药政弊案？为什么红花归国第一封信就寄给你？为什么白及肯为你冒死作证？”
甘草抬头。
“因为你本就在局中。”丹参声音低哑，“只是你现在才看清自己的位置。”
乳香站在廊下，手中空盘紧握，指节发白。她望着厅内灯火，片刻后转身，悄然步入偏院。
甘草未追。他将釉片与布条收入囊中，最后看了一眼铁箱残留的粉末痕迹。
远处传来更鼓，四响。
他迈步出门，立于庭院中央。
夜风穿廊，吹动檐角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