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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清宁日常

林晚夕迷上研制胭脂,私房钱如流水般消逝。

清晨采露珠时撞见管家,心虚藏起价值十两的琉璃瓶。

市集上咬牙买下最后一两金箔,却听闻宫中停发月俸。

当掉母亲遗物时,掌柜啧啧称奇:“这簪子够普通人家吃半年。”

深夜实验室爆出青烟,她顶着花猫脸狂翻笔记:“松烟灰……原来差这一味!”

薄雾尚未被晨光完全驱散,空气里凝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湿凉,沉甸甸地压着庭院里每一片舒展的叶、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时辰太早,连鸟雀也尚未喧闹起来,只有风拂过枝叶的微响,窸窸窣窣,衬得这偌大的府邸愈发空旷寂静。

林晚夕踏着沾满露水的青石小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又或者……是怕惊动了什么人。她一身素净的细棉布衣裙,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裙摆都被露水浸湿了深色的痕迹。手中捧着一个异常精致的小巧琉璃瓶,瓶壁薄如蝉翼,在熹微的晨光里折射出清冷的微芒,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她微微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倾斜着瓶口,将一片沾满剔透露珠的芍药花瓣轻轻拨动。那凝聚了一夜精华的露水,便一颗接一颗,顺从地滚落入瓶底,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叮咚”轻响。

指尖传来花瓣柔嫩的触感和露珠沁骨的冰凉。每收集一滴,她心头便掠过一丝隐秘的满足。这点点滴滴的澄澈露水,在她眼中已非寻常水珠,而是即将融入她那些宝贝胭脂膏里的“花魂”,是能赋予颜色以灵气、让妆面焕发真正光彩的秘宝。

瓶中的水线缓慢而执着地上升着。她全副心神都系在那晶莹的瓶口与花瓣之间,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也忽略了周遭细微的变化。

就在她屏息凝神,准备去够一片更高处、露珠滚圆饱满的牡丹花瓣时,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带着某种固有节奏的脚步声,蓦地从回廊转角处响起,由远及近。

林晚夕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口。是刘管家!那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丝不苟的权威感,在这府邸里,她再熟悉不过。

来不及多想,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猛地一缩手,将那价值不菲的琉璃瓶闪电般藏进宽大的袖笼深处,冰凉的瓶壁紧贴着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袖袋里那本从不离身、边缘已被翻得微微毛糙的胭脂配方笔记也一同被慌乱地掖了进去。她迅速直起身,垂下眼睑,装作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裙摆上沾染的几点草屑,又抬手捋了捋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少夫人?”刘管家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不低,带着惯有的恭敬,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他停在几步开外,身形在薄雾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目光沉静,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晚夕空着的双手和她沾湿的裙角。

林晚夕稳住呼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刘管家,早。”她甚至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少夫人起得真早。”刘管家微微躬身,语气是一贯的平稳,“晨间湿气重,您还需多添件衣裳才是,莫要着了凉。”他的目光在她微微泛湿的鞋尖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晚夕袖中的手指蜷得更紧,琉璃瓶的存在感从未如此鲜明沉重。

“嗯,知道了。只是……觉得这晨间的花儿沾了露水,格外精神些,便出来看看。”她含糊地应着,目光飘向花丛,不敢与他对视。

“是,少夫人雅致。”刘管家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恭谨,却无形中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林晚夕几乎是逃也似地从他身边快步走过,脊背僵硬地挺直,直到拐过那道爬满藤蔓的月洞门,将刘管家沉静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她才敢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袖中的琉璃瓶贴着手臂,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提醒着她方才那瞬间的心虚和隐秘。

这心虚并非源于做了什么错事,而是源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执着——一种正在无声无息掏空她仅存私房钱的、近乎痴迷的执着。

***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薄雾,也驱散了林晚夕心头因管家出现而蒙上的那层阴影。东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人间烟火特有的、充满活力的温度。各种声响交织缠绕:小贩们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的激烈言辞不绝于耳,牲口的喷鼻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交响。

林晚夕脚步轻快地汇入这喧闹的人流,衣袖里那本翻得卷了边的胭脂笔记似乎又在隐隐发烫,指引着她奔向那些气味混杂、色彩斑斓的香料铺子和杂货摊。她的目标异常明确,脚步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穿过售卖新鲜蔬果、活禽家畜的区域,直奔那些飘散着奇异气息的角落。

“王记香药铺”的招牌在阳光下有些褪色,但门口悬挂的一串串风干的香草束和里面堆积如山的各色粉末、块茎、干花,却散发着强烈的诱惑力。铺子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浮动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光束中飞舞。浓烈而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檀香、沉香、丁香、藿香……还有无数分辨不出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厚重而略带辛辣的独特氛围。

林晚夕深吸一口气,这味道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靠里的柜台前,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墨迹尚新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所需之物。

“掌柜的,”她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劳烦您,照这个单子给我配齐。”

胖胖的王掌柜堆着笑接过单子,小眼睛扫过上面的字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每一道褶子里都透出精明:“哟,林姑娘又来啦?这次要的东西可不少哇!瞧瞧,上好研磨的珍珠粉三两,西域来的玫瑰油露一小瓶,顶级的紫茉莉籽粉半斤……还有这‘玉容散’的底料?您这是要制上好的面药啊?”

“嗯,试试手。”林晚夕含糊地应着,目光却黏在掌柜身后那些巨大的、贴着不同标签的陶罐上,仿佛能穿透罐壁看到里面珍奇的粉末。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那个素面的荷包,里面装着的是她仅剩的几块碎银和几张薄薄的银票。指尖传来的分量感让她心头稍安,但那份安心又极其脆弱。

王掌柜手脚麻利地开始称量、包药。每取一种材料,那小小的黄铜秤杆高高翘起,林晚夕的心也跟着微微悬起。当掌柜拿起那个描着青花的精致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往另一个更小的琉璃瓶里倾倒散发着浓烈甜香的玫瑰油露时,那深红色的液体每滴落一滴,林晚夕都仿佛听到自己荷包里的银子在叮当作响。

“姑娘,您要的金箔。”王掌柜从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薄木片小盒。他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十片薄如蝉翼、璀璨夺目的纯金小方片。阳光恰好从门外斜射进来,落在那些金箔上,瞬间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绚丽金光,几乎照亮了柜台一角。

林晚夕的眼睛也被这光芒点亮了。就是它!她最新的一个胭脂配方里,点睛之笔便是这极薄的金箔,研磨成粉融入膏体,能让色泽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华贵流光。

“多少?”她盯着那金光,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王掌柜伸出两根胖胖的手指:“老主顾了,给您算便宜点,一两银子,十片。”

“一两?”林晚夕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攥紧了荷包。一两银子!这轻飘飘的十片小东西,几乎是她荷包里现存银钱的一半!前几日买那些昂贵的矿物颜料和蜂蜡时,钱袋被狠狠掏过的空虚感,此刻无比清晰地再次涌上心头。

她犹豫了。指尖在粗糙的棉布荷包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感受着里面银钱那单薄的轮廓。没有这金箔,那款“金缕衣”胭脂便失了灵魂,前期的投入便也大打折扣……可这价格……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指尖几乎要把荷包抠破的瞬间,旁边两个正在挑选香料的妇人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清晰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听说了吗?宫里头好像……出了点事?”一个声音神神秘秘。

“嘘!”另一个声音立刻紧张地制止,“小声点!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在户部当差的小舅子透的风,说是……怕是要停发一段日子的月俸了!”

“什么?”先前那妇人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日子可怎么过?”

“谁知道呢!说是内库……唉,总之,这节骨眼上,能省则省吧……”

“停发月俸”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林晚夕的耳膜,也瞬间冻结了她方才因金箔而起的最后一丝挣扎。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指尖都变得冰凉。侯府的月俸,是她唯一稳定且不算微薄的进项,是支撑她这“无底洞”般爱好的最后保障!

王掌柜见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盯着金箔小盒的眼神也失了焦,不由得出声提醒:“姑娘?这金箔……您还要吗?”

林晚夕猛地回过神,指尖冰凉,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紧又痛。她看着那盒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丽生辉的金箔,那光芒此刻不再诱惑,反而刺得眼睛生疼。没有月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意味着她那些藏在床底箱笼里、耗费了无数心血和银钱的瓶瓶罐罐,很可能永远只是半成品,意味着她这倾注了所有热情与私房钱的“大业”,极可能就此夭折……

不行!至少……至少要把这盒金箔拿到手!有了它,“金缕衣”就能成!或许……或许能成!

一股近乎悲壮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那彻骨的寒意。她不再犹豫,猛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成色十足的银锭子,几乎是带着点赌气般地拍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要!”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给我包起来!其他的……也都包好!”

王掌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利落地接过银子,将那盛着金箔的小盒和其他的药材仔细包好,递了过来。沉甸甸的包裹落入林晚夕手中,那重量却远不及她此刻心头压着的巨石沉重。荷包瞬间变得轻飘飘、空荡荡,只剩下几张薄得几乎没有分量的银票和几枚可怜的铜钱,在角落里发出微弱的碰撞声。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只是死死攥紧了那装着金箔的小盒,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走出“王记香药铺”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香气范围,重新融入东市喧嚣的阳光下,林晚夕却觉得浑身发冷。那关于停发月俸的议论,像魔咒般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她刚刚被掏空的荷包上。

她茫然地在人流中走着,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目光掠过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那些鲜艳的绸缎、精巧的饰品、喷香的小食……曾经或许会让她驻足片刻的东西,此刻都失去了色彩和吸引力,只化作一片模糊而嘈杂的背景。

怎么办?荷包空了,月俸可能没了,可她那些正在“紧要关头”的胭脂方子怎么办?那些只差最后几味关键材料、只差几次关键试验就能定型的宝贝……难道就要这样功亏一篑?一个念头,一个她从未想过、也绝不愿触碰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探出了头。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回府的方向,拐进了一条更为狭窄、行人稀少的小巷。巷子深处,一块黑底金漆的招牌沉默地悬挂着,招牌上只有一个遒劲古朴的大字——“典”。

***

“宝源当铺”的门脸并不起眼,夹在一排略显陈旧的铺面中间,两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半开着,透出里面一种混合着陈年灰尘、旧木头和若有若无霉味的特殊气息。这气味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心上。

林晚夕在门外踟蹰了片刻,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涌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关于舍弃和窘迫的暗示。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踏进了那高高的门槛。门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陈设。高高的柜台如同壁垒,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只留下一个狭窄的、仅容一只手伸进去的窗口。窗口后面,一个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细长鼠须的老掌柜,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枚玉扳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当铺里静得可怕,只有老掌柜擦拭玉器时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这寂静像是有形之物,沉甸甸地压在林晚夕肩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走到那高耸的柜台前,踮起脚,才能勉强看到窗口后面老掌柜那半张毫无表情的脸。

她咬了咬下唇,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摸出一个用素色旧绸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解开帕子的动作很慢,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帕子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支通体素银的发簪。簪身纤细流畅,打磨得极其光滑,几乎能映出人影。簪头没有繁复的花样,只极其精巧地镶嵌着一小块水滴形的、温润内敛的羊脂白玉,玉质纯净,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而含蓄的光泽。这玉并不大,却透着一股子清雅脱俗的味道,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贴身首饰。她记得母亲病榻上将它交给自己时,手指的温度和眼底的温柔。

“掌柜的……您看看这个。”林晚夕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将发簪隔着窗口递了进去。

老掌柜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伸出枯瘦的手指,接过了发簪。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漠的审视。他没有立刻看簪头的美玉,而是先掂了掂分量,指腹在光滑的银簪身上来回摩挲,感受着质地。然后才捏着簪尾,将簪头凑到眼前,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端详那块水滴形的白玉。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

“嗯……”他拉长了调子,鼻子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他不再看玉,反而将簪子掉了个头,仔细研究起那看似朴素无华的银质簪身,尤其是簪尾收束处一个极其微小、近乎隐藏的錾刻印记——一个繁复的古体“林”字。他看得极其仔细,指腹在那印记上反复摩挲。

林晚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老掌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良久,老掌柜才将簪子放下,搁在柜台的绒布上,抬起眼皮,那双精明的眼睛透过小小的窗口,毫无波澜地看着林晚夕紧绷的脸,仿佛只是在评估一件寻常的货物。

“姑娘,想当多少?”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林晚夕喉头滚动了一下,手心沁出了汗。她不知道这东西到底值多少,母亲从未提过,她也从未想过要去估价。她只是迫切需要一笔钱,一笔能让她继续支撑下去的钱。“您……您看着给个价吧。”她声音更低了。

老掌柜的鼠须微微动了动,嘴角似乎往下撇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素银的簪子,工倒是不错,老物件了。这块玉嘛……”他拖长了调子,瞥了一眼那白玉,“水头尚可,胜在干净无瑕。可惜,太小了,不成气候。”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林晚夕瞬间黯淡下去的脸色,才慢悠悠地继续道,“死当,十五两银子。活当,只能给你十两。当期三个月。”

“十五两?”林晚夕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又酸又痛。这簪子……在掌柜口中,竟如此轻描淡写?她记得母亲偶尔佩戴它时,那温润的光泽曾让多少女眷侧目。

老掌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平板无波的声音里,此刻才透出一丝属于市井的精明与世故的感慨,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人:“姑娘,别嫌少。这簪子,搁在寻常百姓家,够一家五口人安安稳稳吃上小半年的嚼用了。细水长流,那才是实在东西。”他的目光扫过林晚夕身上洗得发白的细棉布裙子,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说:你这样的人家,何必守着这点不顶饥不顶寒的死物?

“细水长流”四个字,像重锤砸在林晚夕心上。她猛地想起东市听到的“停发月俸”,想起自己那空荡荡的荷包,想起那些只差临门一脚的胭脂配方……一股巨大的、混合着不甘、窘迫和破釜沉舟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压倒了所有的不舍和留恋。

“死党!”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

老掌柜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预料。他点点头,不再多言,动作麻利地拿出一张早已印好的当票,又取出一小锭官银和三块更小的碎银,在柜台上推了出来。那锭小小的官银和几块碎银,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现实的光芒。

林晚夕飞快地在当票上按了指印,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柜台上那支静静躺着的银簪,一把抓起那几块带着金属凉意的银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怕它们飞走似的。那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透心底,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当铺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

门外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刺得她眼睛发酸。她站在当铺的阴影边缘,背对着那扇吞噬了母亲遗物的门,大口地呼吸着外面微热的空气。掌心被银子硌得生疼,那点可怜的分量,沉甸甸地提醒着她付出的代价。她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抹了一把眼角,那里干干的,并没有泪。只是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灌满了巷子里穿堂而过的冷风。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块冰冷的银钱,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酸涩和空茫都压下去,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气,对着空气,也对着自己那颗空洞的心,低声喃喃:

“死物罢了……终究是死物。换来的银钱,才能……才能化出活色生香来。”声音很轻,被巷子里的风吹散,几乎听不见。她挺直了脊背,将那几块银子小心地藏进荷包最深处,迈开脚步,重新汇入了东市的人流。只是那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了几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荆棘之上。

***

夜色如墨,沉沉地覆盖下来,将整座侯府吞没。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偶尔被远处几声模糊的更鼓或夜枭的啼鸣打破。各处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侯府西南角那个偏僻的小院,一扇蒙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缝隙里,依旧顽强地透出一缕昏黄摇曳的光晕。

这里曾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如今却被林晚夕悄然改造成了她的“秘所”。屋内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浓烈的气味。各种花香(玫瑰、茉莉、桂花)的清甜,混合着药材(白芷、丁香、藿香)的辛香,还有蜂蜡加热后特有的暖香,以及某些不知名矿物粉末的微腥……这些气息如同有了生命般交织、缠绕、争夺着空间,形成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微醺又有些窒息的氛围。几盏油灯被放在角落或高处,竭力驱散着黑暗,将屋内杂乱堆放的各种瓶罐、杵臼、小秤、晾晒着花瓣的簸箕……投下摇曳晃动、奇形怪状的影子。

林晚夕就置身于这片气味与光影交织的混沌中心。她换上了一身最旧、最不怕沾染污渍的窄袖布衣,长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她全神贯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前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她面前的长条木案上,摆放着今天“血拼”而来的成果。最显眼的便是那个装着璀璨金箔的小木盒,以及那瓶浓稠甜香的玫瑰油露。旁边依次是细腻洁白的珍珠粉、色泽沉静的紫茉莉籽粉、一小碟研磨得极细的朱砂、几块上好的蜂蜡,还有一小包乌沉沉的松烟灰——这是她傍晚时分,特意去府中厨下烧火的老李头那里讨来的,为此还搭上了一小包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松子糖。

案上摊着她那本视若珍宝的笔记,翻到最新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女子唇部特写,旁边用娟秀小楷写着“金缕衣”三个字。下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配方、步骤、她的推测和疑问。最关键的一行字被她用朱笔重重圈了出来:“金箔粉入膏体,色转华贵流丽,然极易沉底,显斑驳。疑为‘凝合’之力不足?或需添加‘定色’之物?松烟灰(极细)或可一试?”

“凝合……定色……”林晚夕口中念念有词,目光灼灼地盯着笔记,又扫过案上的材料。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用一把特制的小银剪子,屏住呼吸,将它剪成更细碎的粉末。这动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稍有不慎,金箔便会粘连或飘散。细密的汗珠从她鼻尖渗出。

碎金箔被放入一个洁净的白瓷小盅里。她拿起装着玫瑰油露的琉璃瓶,拔开软木塞,一股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她极其小心地倾斜瓶身,让那深红色的、粘稠如蜜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精准地滴入瓷盅的金箔粉上。油露与金粉接触的瞬间,发出极其微弱的“滋滋”声,璀璨的金色在深红的油液中缓缓漾开,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林晚夕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用一根细小的银针,屏息凝神,开始缓缓搅动。随着银针的旋转,金粉在油露中逐渐均匀分散,形成一种华丽至极的金红色浓稠液体。这初步的融合让她心头涌起巨大的喜悦。

接下来,她按照笔记上的步骤,将适量的珍珠粉、紫茉莉籽粉依次加入,用银针继续耐心地调和。每加入一种粉末,都需要极其小心地控制分量和搅拌的力度,确保粉体被油液充分浸润,不结块,不沉底。渐渐地,瓷盅里的混合物呈现出一种极其诱人的、带着细微金闪的珊瑚粉色。

“就差最后一步了……”林晚夕喃喃自语,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颤。她拿起那块切割好的蜂蜡,放入一个更小的、悬吊在油灯小火苗上的特制小铜锅里。透明的蜂蜡在温热的铜锅里慢慢软化、融化,散发出温暖的甜香。看着蜂蜡完全融化成澄清的液体,林晚夕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那包乌沉沉的松烟灰——这是她根据笔记推测的“定色”、“凝合”的关键。

成败,在此一举。

她用小银勺舀起一小撮松烟灰,分量是笔记上推测的三分之一,谨慎地撒入那锅融化的蜂蜡液中。黑色的粉末瞬间沉入金色的蜡液,她立刻用银针快速搅拌。松烟灰似乎并未完全溶解,在蜡液中形成无数极其微小的黑色颗粒,但随着搅拌,蜡液的颜色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从澄清的金黄,渐渐转向一种深沉而内敛的古铜色。

林晚夕紧紧盯着那颜色的变化,心头那点因添加不明粉末而产生的忐忑,渐渐被一种“或许真能成”的兴奋所取代。她小心翼翼地将这锅混合了松烟灰的蜡液,缓缓倾倒进旁边那个盛放着珊瑚金粉色膏体的白瓷盅里。

就在两种液体接触的瞬间——

“嗤啦——!”

一声刺耳怪异的爆响毫无征兆地炸开!仿佛冷水泼进了滚油!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呛人的青黑色烟雾猛地从瓷盅口汹涌喷出!那烟雾带着一种焦糊、辛辣、混合着松木燃烧后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浓得化不开!

“咳咳咳……”林晚夕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烟呛得猝不及防,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被逼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慌乱中衣袖带倒了旁边一盏油灯。油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灯油泼洒出来,火苗猛地蹿起一小簇,舔舐着干燥的木案边缘!

“啊!”林晚夕惊呼一声,顾不上咳嗽和满眼的泪水,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一块用来盖材料的湿布,狠狠扑打在那簇火苗上。几番扑打,火苗终于熄灭,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和一股更浓烈的焦糊味。

屋内一片狼藉。浓重的青烟还在盘旋上升,刺鼻的气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林晚夕捂着口鼻,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好不容易等咳嗽稍缓,她直起身,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看向那个罪魁祸首的白瓷盅。

只见盅内一片狼藉。原本那诱人的珊瑚金粉色膏体,此刻变成了一摊粘稠、颜色诡异、混杂着青黑和暗沉的焦褐色的糊状物,表面还漂浮着未能溶解的松烟灰颗粒和凝结的蜡块,丑陋不堪,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怪味。

失败。彻头彻尾、惨不忍睹的失败。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沮丧瞬间攫住了她,比当掉母亲发簪时更甚。连日来的奔波、精打细算、忍痛舍弃、还有此刻的狼狈……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心防。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她猛地抬手,狠狠地用那脏污的袖口抹了一把脸,将泪水、鼻涕和烟灰胡乱擦去,却把一张清秀的小脸抹得更花了,活像一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花猫。

“松烟灰……松烟灰……”她一边哽咽着,一边却像是着了魔般,猛地扑向摊在案上的笔记。油灯的光线被她的动作带得剧烈晃动,将她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而狂乱的影子。她沾着烟灰和泪痕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力道,疯狂地翻动着纸页,发出“哗啦哗啦”的急促声响。

“差在哪里?分量?时机?还是顺序?笔记……笔记上明明……”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字迹间焦灼地搜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就用力眨眼,甚至用手背狠狠揉搓眼睛,也顾不上那烟灰是否会刺激得眼睛更痛。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手指无意识地狠狠戳在笔记上关于松烟灰推测的那一行字时,她的目光猛地被案上另一处吸引了。

是那包松烟灰。因为她刚才扑打火苗时的慌乱,小纸包被碰倒了,里面乌黑的粉末撒了一些出来,恰好落在旁边一个敞着口的、盛放着白天刚研磨好的、准备用来做眉黛的深青石粉的小碟子边缘。

深青石粉的边缘,沾染了星星点点乌黑的松烟灰。

而就在这青黑交杂的边缘地带,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竟然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深邃、幽微、如同最上等的徽墨在宣纸上晕染开、又带着点点星光的、难以言喻的玄青色泽!那色泽是如此纯粹、如此神秘、如此动人心魄,绝非简单的青加黑所能调和!

林晚夕所有翻动笔记的动作、所有的哽咽和狂乱,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她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了那一点意外造就的青黑交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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