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蓬莱小筑那清幽却弥漫着现实冷酷的庭院,吴升与采言薇并未立刻返回客栈。
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默然前行,周遭是琉璃仙岛精心雕琢的景致,奇花异草,飞瀑流泉,但在采言薇眼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采言薇微微落后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吴升挺拔却略显沉默的背影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的夫君心中有事,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思绪正如暗流般汹涌。
方才与罗宗主的对话,看似平和,实则字字千钧,将宗门博弈的冰冷与无奈赤裸裸地摊开在他们面前。
她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既有对宗门如此务实选择的失落,也有对夫君此刻心境的担忧。
思前想后,她快走两步,与吴升并肩,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与探寻:“夫君方才离开后,你便一直沉默。言薇愚钝,但还是想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她抬起清亮的眼眸,望向吴升的侧脸,那眼神中不仅仅是好奇,更藏着一丝因娘家如此行事而感到的难堪与不安,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吴升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将她眼中那复杂的情绪尽收眼底。
他心中微叹,知道今日之事,对她这个自幼在蓬莱仙岛长大的弟子而言,冲击不小。
他伸手,轻轻拂开她被山风吹到额前的一缕青丝,动作温柔,目光却深邃如渊。
“言薇。”
他开口,声音平静,“你想听我的真心话吗?或许会有些尖锐,甚至是对蓬莱仙岛现行策略的批判。”
采言薇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点头,目光清澈而坦诚:“想,夫君,我们是夫妻,理应同心,言薇不想只听好听的,更想知你心中真实所想。”
她顿了顿,补充道,“唯有知晓你的全部思量,言薇才能知道,日后该如何自处。”
吴升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信任与决心,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好。”
他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一片宁静的山中湖泊,湖水澄澈如碧玉,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四周苍翠的山峰,湖畔绿草如茵,几对不知名的水鸟在湖面嬉戏,景色美不胜收,且恰好无人打扰。
吴升牵着采言薇的手,走到湖边一处平坦的草地上。
他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并指如剑,体内元罡流转,随手在两人周围虚空划动。
指尖过处,一道道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灵纹悄然浮现,又迅速隐没在空气中,构成了一道简易却有效的隔音灵阵,确保此间的谈话不会被任何外力窥探。
布阵完毕,吴升才与采言薇面对面坐下,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言薇,首先,我们需得明白,若单纯站在罗江流,罗宗主的角度,以一个力求在乱世中保全并发展宗门的掌舵人视角来看,我能够理解,甚至部分认同他今日所阐述的那套逻辑。”
他条分缕析,将罗江流的立场与理由清晰地提炼出来:
“其一,便是承认对手,利用对手。”
“他清醒地认识到霸刀山庄的强大实力,以及其所提供的机缘对高阶修士那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在目前九宗联盟看似一体、实则各有算计,难以形成合力正面击退或拒绝霸刀山庄渗透的情况下,选择拿钱,被视为一种将不利条件转化为实际资源的、颇为精明的策略。”
“这有点像俗语所说的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试图在被动中争取主动。”
“其二,利益最大化,旨在壮大自身。”
“他的核心论点在于,将这些从对手那里获得的资源,用于反哺蓬莱仙岛本身。”
“他认为,只要这些资源最终用在增强宗门实力这个正道上,比如提升弟子福利、加固阵法、储备物资,那么短期内承受一些委屈,比如对我们夫妻的打压采取默许态度,换取长期的实力增长,是一笔看似划算的买卖,这是一种典型的功利主义算计,强调结果重于过程。”
“其三,试图切割个人与宗门。”
“罗宗主特别强调,他与霸刀山庄的交易属于个人行为。”
“他或许认为,通过这种声明,可以将潜在的风险与宗门整体利益进行隔离,自信能够掌控局面,不让宗门未来的决策被个人的交易捆绑。”
“这是一种风险控制的尝试,尽管在我看来,这种切割近乎一厢情愿。”
“最后,便是在普遍默许下的无奈选择。”
吴升在无奈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虽然他未明说,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其他八大宗门的高层,对此事大多持类似甚至更积极的态度。”
“这形成了一种法不责众的氛围。”
“在这种环境下,如果蓬莱仙岛特立独行,坚决抵制,反而可能被孤立,在资源分配和后续与霸刀山庄的博弈中吃亏。”
“所以,这种选择,也带有被大势裹挟的意味。”
采言薇静静地听着,眼眸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夫君眼光极为毒辣,思维缜密。
这简简单单的四条,几乎分毫不差地将罗江流方才那些或直白或隐晦的意图,完整地总结提炼了出来。
若抛开情感因素,仅从冰冷的策略分析角度,罗宗主的做法,似乎确有其合理性和无奈之处。
吴升望着湖面上悠然自得的鸳鸯,语气平缓地总结道:“所以,如果单纯从一个信息不完全、且面临霸刀山庄这种外部强权短期巨大压力的宗门掌舵人角度出发,这种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策略,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一种务实,甚至于可以说是一种精明的选择。”
“他确实在试图利用规则的缝隙,在夹缝中为蓬莱仙岛争取最大的现实利益。”
然而,说到这里,吴升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冷峻,仿佛暖阳下突然注入了一股寒流:“但是,言薇,我们必须看清,罗宗主的这套理论,建立在沙丘之上,存在数个致命且足以颠覆其所有合理性的缺陷。”
采言薇精神一振,她认真地看向吴升,如同最专注的学生。
吴升的目光从湖面收回,落在采言薇脸上:“缺陷一,他严重低估了软实力的侵蚀和宗门合法性的丧失。这是最核心、最致命的错误。”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资源交易,一手交钱,一手拿货,银货两讫。”
“但他大错特错。”
“霸刀山庄真正想要交易的,从来不仅仅是那些有形的天材地宝,更是无形的影响力、话语权,乃至是忠诚度的偏移。”
“当宗门的核心人物,尤其是像罗宗主这样的决策者,都开始习惯性地依赖从对手那里获取资源来提升自己、甚至反哺宗门时,他们在做重大决策时,还能保持绝对的客观和公正吗?”
“他们的潜意识里,会不会下意识地倾向于避免与资源提供方发生直接冲突?”
“会不会在权衡利弊时,不自觉地给霸刀山庄的利益加上一个隐形的权重?这种软性的捆绑和腐蚀,比明刀明枪的威胁更可怕,因为它发生在无声无息之间,等你察觉时,可能已深陷泥潭。”
“更重要的是。”
吴升的语气带着一丝痛心,“当宗门内的弟子、长老们看到,像我们夫妻这样身份特殊、天赋已得公认的自己人,在受到外人公然打压时,宗门高层选择的不是坚决维护,而是默许、克制,甚至某种程度上是拿好处闭嘴。”
“那么,宗门赖以存在的向心力、凝聚力,以及最基本的公正与庇护门下弟子的正义性,何在?!”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采言薇的心上:“宗门何为宗门?弟子何以为弟子?”
“利益固然能将人暂时捆绑在一起,但众志成城这四个字,绝非仅仅依靠利益就能维系。”
“它需要信念,需要原则,需要让弟子们感受到这是一个值得效忠、值得为之奋斗的家。”
“而罗宗主的做法,正是在动摇宗门的立身之本。”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一个没有原则、可以为了眼前利益而牺牲自己人尊严和安全的宗门,短期内或许能获得资源,但长远来看,它不值得弟子效死,也终将失去人心。树倒猢狲散,其根源往往在于此。”
吴升在心中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他们或许永远不明白,同志二字为何能让人坦然赴死。
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缺陷二,便是罗宗主对霸刀山庄底线的天真幻想。”
“他主观上愿意相信霸刀山庄有底线?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吴升的语气中带上一丝冷嘲,“霸刀山庄从云霞州远道而来,其行为模式已经表现得极具侵略性,厉惊鸿的挑衅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的最终目的,昭然若揭。”
“就是蚕食、渗透,乃至最终控制碧波郡的资源命脉。”
“指望这样的势力会恪守某种不存在的底线,这无异于将宗门的安全寄托于敌人的仁慈之上,是极端幼稚且危险的。”
“当利益足够大时,所谓的底线,会被他们轻易践踏。”
“缺陷三,所谓个人行为与宗门利益的切割,根本是自欺欺人。”
“罗江流是蓬莱仙岛的岛主!”
“他一言一行,本就代表着宗门的意志倾向。”
“他通过交易获得的资源增强了个人实力,这本身就直接影响着宗门内部的权力平衡和话语权。”
“更重要的是,霸刀山庄不是慈善家,他们投入资源,必定要求回报。”
“当某一天,霸刀山庄要求罗江流利用其岛主身份,在宗门决策上做出某种倾斜或让步时,他如何能保证不损害宗门利益?”
“届时,个人行为还能切割得开吗?”
“这本身就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利益捆绑,一开始或许不明显,但绳索会越收越紧。”
“缺陷四,战略上的短视与对核心资产的伤害。”
“我们夫妻二人,身份相对公开,所受的委屈尚且如此。”
“我可以基本断定,在蓬莱仙岛内部,乃至其他八大宗门中,那些天赋或许不如我们耀眼、背景不如我们强硬的弟子,在霸刀山庄的渗透和宗门高层的默许下,被损害、被牺牲的,远不止我们两人。”
吴升的目光变得深沉,“为了一些眼前的资源,而寒了这些当下或未来的天才之心,甚至可能将他们逼离宗门,这是典型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对于一个宗门而言,什么是最宝贵的资产?是人才!是忠诚且有潜力的弟子。”
“保护和支持自家的天才,才是对未来最明智、回报率最高的投资,罗宗主此举,无异于杀鸡取卵。”
“最后,缺陷五,饮鸩止渴,丧失战略自主。”
“此种做法,短期看是得了实惠,长期看却是慢性自杀。”
“霸刀山庄的资源不是白给的,它会让你产生依赖,并且会不断提出更高的要价和更苛刻的条件。”
“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在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中,一步步丧失自主权,从合作者沦为附庸。”
“真正的强大,必须源于自身不懈的修炼、内部的团结与创新,而非依附于外部的施舍。”
“靠别人输血,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强者。”
吴升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所以,言薇,对于我的结论而言,罗宗主的这套理论,是一种在强权压力下产生的、看似精明实则短视的投机主义。”
“他过分强调了眼前有形的资源利益,而严重忽略了无形但更为根本的宗门气节、人心向背和长远战略安全。”
“这无异于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霸刀山庄的野心,绝不会因你送出几块地而满足,只会因其轻易得手而愈发膨胀。”
分析完策略本身的缺陷,吴升开始探寻其背后的根源,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至于罗宗主,乃至九大宗门为何会普遍产生并接受这样一套理论?核心原因,或许正如你之前与我聊起时曾提及的宗门的特殊性。”
他看向采言薇,引导她思考:“宗门,归根结底,在当前的架构下,更像是一个少数人的宗门。”
“我所说的少数人,并非指严格意义上的一个人,而是指那掌握了宗门最高权力的极少数核心阶层。”
“所以,许多宗门在本质上,并不能算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制度化的共同体,而更接近于一个放大版的、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家族。”
“宗主的权威、长老的利益、核心传承的垄断,这些都与古老的封建家族模式有着惊人的相似。”
“那么,在这种家族的利益面前。”
“很多人被当作筹码,很多人被轻易抛弃,那就成为一种非常正常、甚至被视为必要的事情了。因为决策者首先考虑的,往往是维护这个家族,实则是他们这个小圈子的核心利益与统治稳定。”
他举了一个简单却尖锐的例子:“言薇,试想一下,如果在凡人世界,有一个大家族的家主。”
“突然有一天,一位神通广大的仙人找到他,递给他一枚能让他长生不老的仙丹,但条件是,要求他牺牲掉家族中的几个不重要的旁系子弟,或者做出某些损害家族长远声誉的决定。”
“你觉得,这位已经被长生诱惑迷住双眼的家主,他在做抉择时,还会在乎那几个旁系子弟的死活,还会在乎那虚无缥缈的家族声誉吗?”
这个比喻如此残酷,让采言薇的娇躯微微一颤,脸色有些发白。
她无法反驳,因为历史上、现实中,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吴升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洞察后的了然:“如此想来,言薇,你的爷爷,采龙首老祖,他真的是一位拥有大智慧的人。”
“他或许早已看清了宗门内部的这种痼疾和潜在的危险。”
“所以,他主动选择将你嫁给我,嫁给镇玄司当时玄令的我。”
他分析道:“这步棋,看似是联姻,实则深意重重。”
“首先,它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霸刀山庄对蓬莱仙岛的压力。”
“因为我的存在,代表了镇玄司的介入可能,霸刀山庄在行事时,多少会有些顾忌,不敢过于肆无忌惮。”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
吴升的目光变得深邃:“如果蓬莱仙岛,乃至九大宗门,没有与我们镇玄司的这层联姻关系,我几乎可以断定,镇玄司绝不会轻易、主动地深度介入九宗与霸刀山庄之间的纷争。”
“镇玄司的首要职责是维护碧波郡的整体秩序稳定,在九宗自己都态度暧昧、甚至有意与霸刀山庄交易的情况下,镇玄司贸然插手,名不正言不顺,且容易引火烧身。”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很清晰了。”
吴升缓缓道,“九大宗门,在霸刀山庄许诺的机缘诱惑下,某种程度上已经飘了。”
“他们或许被眼前的利益蒙蔽,开始不那么在乎生他们、养他们的碧波郡这片土地的真正长远利益了。”
“而你们蓬莱仙岛的老祖宗,正是通过我们之间的婚姻,巧妙地、在不引起太大反弹的情况下,将他们那飘浮在天空中、即将随利益而去的身影,悄悄地、却又牢固地,拴在了镇玄司所代表的、碧波郡秩序与土地的这一端。”
“这或许是老祖宗在当下局面中,唯一能够做的、且最能起到实际效果的布局了。”
吴升的语气中带着对采龙首的敬佩,“他无法强行改变罗江流等高层短视的决策,但他通过这桩婚姻,为蓬莱仙岛,乃至为碧波郡,留下了一个未来的变数和希望的锚点。”
“毕竟如你所言,宗门因为一个人而起,宗门也可以因为一个人而变。”
“若你我强大,你我强大到能够完全的让霸刀山庄所谓的一些好处微不足道,他们还是愿意相信宗门的传承。”
“如此我倒也是要卸一些那八寸才情,否则这样的一位宗主也未必见得给我们这么多的贡献点。”
吴升倒也说的实在。
若不是他稍稍的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天赋,蓬莱仙岛的那一位宗主现在会给这1000点贡献吗?
未必。
太未必了。
而说完这番长篇大论,洞彻了局势的深层因果后,吴升看着采言薇那怔忪而复杂的表情,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化雨,驱散了之前话语中的冷峻与沉重。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采言薇有些冰凉的手,语气变得异常温和:“当然,言薇,也有可能这一切都只是我多想了。”
“或许老祖宗根本没考虑这么多复杂的算计,他仅仅只是觉得,他的宝贝孙女的孙女采言薇,与镇玄司的吴升天生就是一对,再般配不过,他纯粹是出于对孙女的疼爱,为你觅得了一位良人而已。”
采言薇心中一道酸楚,又微微的咬着红唇:“嗯,我相信老祖可能偏向于后者。”
吴升:“对。”
湖光山色依旧,鸳鸯依旧在戏水,天下种种,成也在人,败也在人。
昨天的吴升尚且看不明白这一切,但今天这一位宗主突然之间出现,与对方进行一些沟通之后倒也能弄得明白周遭人的思绪到底如何,也能弄得明白在昨天的那一场宴会之下,为何他们夫妻二人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来就来。
这世道也总归是要多出一些挑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