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明早十点”的回复静静躺在对话框里。我盯着它看了几秒,指尖从屏幕上移开,握紧了兜里的长命锁。金属边缘有点硌手,但很真实。
我走出老图书馆,阳光斜照在台阶上,影子被拉得很长。我没有回头,径直朝校门走去。明天十点,地址是城西工业区一栋旧厂房改造的摄影工作室。我没问江逾白为什么选在那里,也没问他和苏倩倩有没有联系——现在问这些都没意义。我已经站到了门口,钥匙就在手里,门要我自己推开。
第二天早上九点四十分,我站在那栋灰白色外墙剥落的楼前。门牌歪斜,写着“光影纪实工作室”,玻璃门内一片昏暗。我推门进去,铃铛轻响了一声。
屋里没人。
角落堆着几台老式相机,墙上挂着黑白照片,大多是街景和背影。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显影液味道。我正要往里走,身后传来脚步声。
苏倩倩抱着一个胶卷箱站在门口。
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低马尾,看起来和从前在食堂故意撞我那一回完全不同。她把箱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卷卷未标记的底片。
“江逾白让我来还你人情。”她说。
我没动,也没说话。
她抬眼看我,“我知道你不信。但他说,你会来,而且不会逃。”
我盯着她,“相机是你拿走的?”
“不是我。”她摇头,“我只是替他保管胶卷。三年前他就把这批底片存在这里,说等到‘她准备好了’再交出去。”
我伸手拿起一卷,标签空白,只有手写编号:Lx-001。
“他为什么找你?”
“因为我恨过你。”她声音很平静,“他说,如果连我都愿意把东西交出来,那就说明你真的值得。”
我沉默了几秒,把胶卷放回箱子里,“我现在就可以看吗?”
“暗房在后面。”她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小门,“设备能用,但得你自己操作。”
她没跟进来,留在了前厅。我走进暗房,关上门,红灯亮起。
显影槽、定影盘、夹子、计时器——都摆得整齐。我翻了翻旁边的操作手册,确认了药水比例和时间。高中时选修摄影课的记忆慢慢浮现:显影两分钟,定影五分钟,水洗十分钟。
第一卷是Lx-001。我拆开,把底片穿进卷轴,放进显影液。计时开始。
两分钟后倒出显影液,换上定影液。红灯下,画面一点点浮现。
第一张,是我穿着校服走在教学楼走廊,低头看书。
第二张,我在食堂窗口前排队,手里抱着笔记本。
第三张,我靠在窗边发呆,阳光落在侧脸。
第四张,我弯腰捡起一支笔,马尾松散地垂下来。
第五张……还是我。
我继续冲洗下一卷。
Lx-027:我抱着作业本快步穿过操场,风吹起衣角。
Lx-127:我站在公告栏前看成绩排名,眉头微皱。
Lx-308:我坐在教室后排抄笔记,阳光斜切进来,照在纸上。
Lx-888:我放学后独自留在空教室,对着习题本发愣。
每一张都是我,角度不同,时间跨度很长。有的我认得,那是某次月考后;有的我不记得,只依稀记得那天穿的是这件衣服。
我没停,一卷接一卷地冲。
Lx-1423:我站在天台边缘看雨,手里攥着湿透的纸。
Lx-1766:我蹲在花坛边系鞋带,旁边是那台黑色相机掉落的位置。
Lx-1999:我走出校门,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心跳越来越重,但我没停下。
直到最后一卷,编号Lx-2015。
我拆开它,把底片穿进卷轴,放入显影液。计时器滴答走着。
两分钟后,倒出显影液,换上定影液。画面缓缓浮现。
前几张仍是我的背影,在图书馆门口,在楼梯拐角,在雨中撑伞。
然后是第2015张。
显影到一半时,视线突然模糊了一下。
一滴泪落进定影盘,砸在底片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我没擦,也没动。
红灯下,那张底片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不是我。
是十六岁的江逾白。
他站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下,穿着高一校服,手里举着相机,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手势。笑容很淡,但眼睛亮着。
而他身后的公告栏上,贴着一张喜报:
“高一(3)班林溪荣获全市中学生作文大赛金奖。”
日期是2015年9月20日。
我死死盯着那张底片,手指压在显影槽边缘,指节发白。
原来他不是只拍我。
他是把我得奖的那天,也拍进了自己的画面里。
他站在那里,假装在拍照,其实是在等我出现。
就像他说的,每天守着公告栏,只为能假装偶遇我领奖。
泪水一滴接一滴落下,砸在操作台上,晕开黑色药水。
我没有去擦脸,也没有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开门声。
我听见脚步停在门口。
“你冲到了第2015张。”他说。
我没有回头。
“那一卷,是我拍的最后一张底片。”他声音很轻,“也是我第一次,让自己出现在画面里。”
我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拍的?”
“你捡起报名表那天。”他说,“我在取景框里,已经看了十分钟。”
我闭上眼。
原来不是巧合。
不是偶然。
是他用三年时间,把我所有没注意的瞬间,都悄悄藏进了胶卷。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总以为自己是透明的。”他说,“可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在发光。”
我睁开眼,拿起那张刚冲洗完的底片,对着红灯举起来。
少年江逾白的笑容清晰可见,身后是我的名字。
我把它夹进笔记本里,合上。
然后我站起身,走出暗房。
苏倩倩还在前厅,坐在椅子上翻一本旧相册。她抬头看我,没说话。
我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帮他?”
她合上相册,封面写着“未完成的系列”。
“因为我看了这些照片。”她说,“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喜欢另一个人——不声不响,却把对方活成了整个世界。”
我看着她,“你现在还恨我吗?”
她笑了笑,摇头,“不恨了。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人注定不属于谁,而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光。”
我转身朝门口走。
江逾白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还有最后一卷。”他说,“我没放进箱子里。”
我接过信封,没有打开。
“这卷底片,拍的是你不知道我在看的时候。”他说。
我捏着信封,指尖微微发颤。
“明天还能冲吗?”我问。
“随时都可以。”他说。
我点点头,把信封放进外套内袋。
然后我抬起手,轻轻拂去他肩上的一点灰尘。
动作很轻,像他曾经对我做的那样。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
我们就这样站着,阳光从楼道窗户斜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到那条“学妹,该还我相机了”的短信。
号码还在。
我点开对话框,打字:
「下次拍照,能不能让我入镜?」
发送。
三秒后,回复来了。
「你一直都是主角。」
我收起手机,抬头看他。
他嘴角微扬,抬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往楼下拉。
“走吧。”
他跟着我下楼,脚步很稳。
楼下街道安静,阳光洒在水泥地上,映出两道并行的影子。
我走得不快,但他始终跟在我侧后半步。
就像那些年,他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跟着我。
直到我终于转身,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