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气萦绕在新建的茅草屋周围。
东远正在屋前空地上打磨他那把匕首,刀刃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允堂从屋里走出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酸痛的手腕,目光投向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山林。
“东远,今天我们进山深处去看看。”
东远磨刀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公子,山里路险,野兽也多,您还是在屋里歇着,我去就行。”
允堂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东远,我说过了,不要再叫我公子。”语气带着认真。“在这里,只有逃难的兄弟安生和东远。我现在的确提不动剑,拉不开弓,武功算是废了。”
他看到东远眼中闪过的痛色和想要反驳的急切,抬手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话,脸上浮现出些许自嘲的微笑。
“可是,我还认得药草。我记得太医院的那些藏书,记得那些草药图谱。山里这些东西,或许不值大钱,但总能换些盐巴、布匹,或者……攒下一点微薄的银钱。”
他望向那莽莽山林,眼神清明。
“我们不能什么都靠你一个人。打猎、砍柴、搭建屋子……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想在这里留下来,安稳地活下去,就不能只指望一样营生。”
“可是……”东远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焦急。他怎么能让殿下,去冒这个险?去干这种采药人做的危险活计?
“没有可是。”允堂打断他,脸上的微笑不变,眼中透出看透现实的苍凉。
“东远,我们没时间犹豫,也没资格挑剔。我更不是那个在宫里,什么都不缺,只需要考虑诗书骑射的十五皇子了。”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东远如何还能不明白?
允堂不是在商量,他是在陈述一个他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想要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真正扎根,他们两个人,都必须拼尽全力。
东远想着这些心里变得很是难受,他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声音闷闷的,带着挥之不去的低落。
“……好。”
看着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允堂沉默了一下,然后走上前,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了抱他。这个动作有些生疏,却笨拙的发自出内心的暖意。
“谢谢。”允堂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谢他的不离不弃,谢谢他此刻的退让和理解。
东远身体一僵,随即猛地摇头。
“不……您别谢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是我曾经监视您,是我没能保护好您……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他习惯性地又想称呼“公子”,但在抬头对上允堂那双平静却带着坚持的眼睛时,那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艰难地改了口。
“……安生。”
听到这个称呼,允堂脸上才露出了一个真正称得上轻松些许的笑容,虽然依旧浅淡。
“这才对嘛。”
他随手拿起旁边一个用柔软藤条和树枝精心编织的背篓,背在肩上,看向东远。
“走吧,上山。”
东远看着允堂背着背篓的单薄背影,那背影挺直,却满是不容折辱的骄傲,但又那么的脆弱,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倒。
他心中百感交集,有心疼,有愧疚,还有悄然滋长的守护欲。
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危机四伏,但比起在隐卫时那些冰冷麻木的任务,比起在皇宫里时刻提防的算计,这里……反而让他感到平静和充实。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允堂和他能永远留在这里,就这样,远离所有是非,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让京城里的那些人,永远找不到他,永远不要来打破这片山林的宁静。
东远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背篓从允堂肩上取下,利落地背到自己身上,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走到前面开路。
“跟我后面,注意脚下。”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仔细听,能品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柔软坚定。
京城,重华宫北暖阁。
这里曾是殿下允堂居住的地方,如今空置着,却依旧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少了那份鲜活气,多了一层无人打理的、精细的尘埃。
每一件摆设,每一卷散落的书册,似乎都还残留着那个少年曾经存在的痕迹。
南烁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而是独自站在这间充满回忆的暖阁里。
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玉雕成的葫芦配饰。
那玉质算不得顶好,雕工也有些稚拙,却是允堂幼时第一次亲手雕刻,在某个万寿节上,带着期待,献给他的“父亲”。
南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葫芦,眼神晦暗不明,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满室的沉寂。
南承瑾走了进来。
他穿着素净的常服,面容清减了些,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自被禁足东宫后,这是他第一次被传召至御前,而且是在这个……地方。
他刚踏入暖阁,尚未看清背对着他的南烁,一个冰冷的声音便当头砸下。
“跪下。”
南承瑾的脚步停在原地,抬眼,看向那个手持玉葫芦、背对着他的高大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暗流。但他没有片刻犹豫,撩起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地屈膝,跪在了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前方不远处,那片被窗外投入的光线照亮、却还是显得冰冷的地面。
暖阁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他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远处宫人的脚步声。
南烁依旧背对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摩挲玉葫芦的动作。
这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让人难熬。他知道父皇为何召见他,更知道为何是在这里。
允堂的消失,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们的心里。
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