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小院内的空气却因一个决断而显得不同。
允堂脸上那种悲凉到极致后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了深潭之上。转身走向屋内那张唯一的硬板床,开始收拾他们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粗布衣服,一个装着零星铜钱和碎银子的旧钱袋,还有那套做糖画的简陋工具。
他的动作不快,因为手腕的旧伤显得有些不自然。
东远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痕和鼻涕。他看着允堂收拾东西的背影,那双属于暗卫的眼睛迅速恢复了冷静和锐利,开始飞速盘算。
“不能走官道,也不能用京城周边的车马行。”东远的声音压得很低。
“陛下……宫里的人一旦发现您不见了,首先封锁的就是这些地方。我们得走水路,混在货船或者客船的底层杂役里出城。”
允堂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几件衣服打成一个紧凑的包袱。他拿起那套糖画工具,手指在冰凉的石板和竹签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是他宫外挣扎的见证,也曾是他以为可以赖以生存的微末希望。
但现在,它们成了累赘。
他拿起那口熬糖的小铜锅,手指摩挲着锅沿被烟火熏黑的痕迹,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连同石板、竹签一起,轻轻放在了墙角。
“这些,不要了。”允堂声音平淡。抛弃这些,如同抛弃过去那段短暂而艰辛的市井记忆。
东远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明了。他迅速扫视了一下这个他们住了不算长日子的地方,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或去向的痕迹。
“我去弄两身更不起眼的行头,再弄些便于携带的干粮。公子……安生,你就在这里等我,天亮前我一定回来。”
允堂点了点头。
东远不再犹豫,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出小院,融入外面的夜色中。他熟悉京城每一条暗巷,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不记录在册的黑市路引,买到需要的东西,而不引起任何注意。
小院内重归寂静。
允堂坐在床沿,包袱放在手边。
他没有睡意,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窗外,京城依旧在沉睡,远处的更鼓声隐约传来,敲打着这最后属于这里的夜晚。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右手腕的那道疤痕上。
夜色中,那道疤像一条凝固的阴影。
他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那些繁华宫宴,那些严厉的课业,那些兄友弟恭的假象,那些所谓的父爱……都像褪色的画卷,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然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合上。
“断了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连同那些模糊的、关于母亲的温暖记忆,也一并封存。
从今往后,他只是安生,一个无父无母,无根无萍,只想在这天地间寻一处安静角落苟活的普通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三声极轻的、有节奏的叩门声。
是东远回来了。
他打开门,东远闪身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和一股属于劣质烟草与汗液混合的味道。
他手里拿着两个粗布包袱,递给允堂一个。
“换上。”东远低声道,他自己也已经换上了一套打着补丁、沾着些许油污的短打衣衫,脸上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弄得灰扑扑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常年奔波在外的底层脚夫或船工。
允堂没有多问,接过包袱,里面是一套同样破旧、散发着霉味的深色粗布衣服,还有一顶边缘破损的斗笠。他默默地换上,宽大粗糙的衣服套在他单薄的身上,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他将斗笠压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东远将另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粗面饼子,一包咸菜疙瘩,还有一个装满清水皮囊。
“够我们撑几天。”
他又从怀里掏出两枚粗糙的木制身份牌,上面刻着模糊不清的名字和籍贯,像是某个小地方官府发放的最普通的路引。
“这个只能应付最粗略的盘查,不能细究。”
允堂接过一枚身份牌,看也没看,直接塞进怀里。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走吧。”东远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无误后,低声说。
允堂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最初绝望与挣扎的小院,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踏出了门槛。
东远细心地将院门从外面虚掩上,制造出主人只是暂时外出的假象。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京城寂静无声。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沉睡的街巷中。东远在前方引路,他的步伐轻捷精准,总能避开夜间巡逻的兵丁和打更人。
允堂沉默地跟在后面,斗笠下的目光平静。他听着自己和他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感受着这座城在黎明前的最后宁静。
这里的一切,辉煌与肮脏,温情与冷酷,都将与他再无关系。
他们专挑最偏僻、最肮脏的路径行走,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污水的臭味。
这与皇宫里终年不散的龙涎香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允堂却仿佛闻不到,他只是跟着东远,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城外的方向。
越靠近城墙,东远的神情越发警惕。他带着允堂绕开所有可能有守军驻扎的城门和瓮城,最终来到一段相对荒废、靠近码头的城墙根下。
这里杂草丛生,墙砖斑驳,巡逻的间隙也较长。
“从这里出去。”东远指着一处坍塌后简单修补、形成的一个不易察觉的矮小豁口,“外面就是护城河的一个小支流,水流不急,能泅渡过去。对岸有一片芦苇荡,穿过芦苇荡,再走一段,就能到一个小码头,那里有凌晨出发的货船。”
允堂点了点头。他看着那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豁口,又看了看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
“我先过去,在对面接应你。”东远看出他的顾虑。
他像一只狸猫,敏捷地俯下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消失在了那个豁口之后。
片刻后,对面传来一声极轻微模仿水鸟的鸣叫。
允堂学着东远的样子,俯下身体,忍着碎石硌痛膝盖和手掌,以及手腕传来的刺痛,一点点地向那象征着自由的豁口挪去。粗粝的墙砖摩擦着他的衣服和皮肤,尘土的气息呛入鼻腔。
这过程狼狈,与他曾经出入宫闱的仪仗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当他终于从豁口另一端挣扎出来,重新呼吸到带着河水腥气的空气时,东远已经等在旁边,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两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看起来更加落魄。
他们不敢停留,迅速滑下河堤,涉入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河水不深,刚没过腰际,但对于身体虚弱的允堂来说,每一步都异常吃力。
东远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半扶半抱地帮他维持平衡。
爬上对岸,钻进茂密的芦苇荡,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但他们不敢停下,只能在芦苇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芦苇叶边缘锋利,在允堂脸上和手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了水流声和人声。东远示意允堂停下,自己拨开芦苇,谨慎地向外观察。
那是一个简陋停靠着几艘老旧货船的小码头。
天色已经蒙蒙亮,码头上人影晃动,力工们正忙着将货物扛上船,船老大粗声粗气地吆喝着。
东远仔细观察了片刻,回头对允堂低声道。
“那艘挂着破旧蓝布旗的船,是往南边去的,沿途会停靠几个小镇。我们混上去,装作找活干的流民,应该能搭一段顺风船。”
允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艘船看起来确实破败,船身上满是水渍和青苔。
“好。”
东远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又整理了一下两人狼狈的仪容,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出了芦苇荡,朝着那艘破旧的货船走去。
允堂压低了斗笠,跟在他身后,踏上了那摇晃的、通往未知南方的跳板。
当货船缓缓驶离码头,破开浑浊的河水,向着下游而去时,允堂站在船舷边,回头望去。
京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晨曦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他没有驻足太久,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眼,便毅然转过身,面向船头方向,那初升尚且柔和的朝阳。
风吹起他破旧的衣角,拂过他斗笠下苍白却平静的脸。
京城,皇宫,陛下,太子……所有的一切,都被留在了那片逐渐远去的岸上。
前路是水雾茫茫,吉凶未卜。
但他知道,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