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承洲率领着庞大的粮队,终于逼近了鹰嘴峡。两侧陡峭的山崖,将狭窄的通道紧紧咬合。
冰封的河道紧贴着山脚蜿蜒,是这条死亡之峡唯一的“坦途”。
“都给我打起精神!过了这鬼门关,前面就是坦途!”
南承洲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沙哑却极具穿透力,他玄色的大氅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眼睫上也凝着白霜,唯有眼神锐利死死地盯着前方幽深的峡口。
斥候早已加倍放出,左右翼的护卫也收缩到了极致,整个队伍的气氛绷,每一名兵士的手都按在刀柄或弓弩上。
车轮碾压着冻得硬实的冰面,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庞大的车队缓缓驶入鹰嘴峡的阴影之中,光线瞬间暗了下来,两侧嶙峋的黑色山岩压迫感十足。
南承洲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目光扫过两侧寂静得可怕的崖壁和脚下看似厚实的冰层。
他并非畏惧,而是深知肩上担子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一车车救命的粮食,更是边关将士的士气,是他能否在父皇和朝堂立足的关键。他锐利的视线一遍遍扫过两侧嶙峋突兀、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的黑色山岩,又落到脚下看似厚实、实则暗流涌动的冰层。
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不止是脚下的冰。
车轮的碾压声在狭窄的峡谷中回荡,形成沉闷的回音。庞大的车队,缓缓驶入了鹰嘴峡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仿佛从白昼跌入黄昏。
两侧陡峭的岩壁挤压着空间,投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风声在这里变得更加诡异,时而呜咽,时而尖啸,从岩石的缝隙中钻过。
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剩下车轮碾压冰面的单调噪音和铠甲偶尔摩擦的金属轻响。南承洲紧握着缰绳,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前倾,所有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峡谷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寂静中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粮车在冰面上留下深深的辙痕,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斥候的身影在崖壁间闪现又消失,传递着前方“安全”的讯号,但这并未让南承洲有丝毫放松。
直到最后一辆粮车的尾部也终于完全通过了那狭窄得仅容数车并行的峡口,重新暴露在相对开阔的雪原天光之下,队伍中才爆发出一阵压抑了许久的、粗重的喘息声。
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
南承洲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那团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鹰嘴峡口,眼神复杂。
“全速前进!目标——大营!”
边陲军营的辕门在望,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得到消息的将士们早已自发地涌到营门附近,看着那庞大的、满载希望的粮队缓缓驶近,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那声音汇成一股热流,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鹰嘴峡带来的阴寒。
南承洲一马当先,脸上虽带着风雪刻下的疲惫,但腰背挺得笔直。就在他即将踏入辕门时,一个穿着银狐裘、面带春风般笑容的身影快步迎了上来。
“大哥!”三皇子南承钰的声音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关切。
“一路辛苦了!可算平安回来了!这一路风雪交加,路途险恶,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弟弟我真是日夜悬心啊!”
他脸上的笑容真挚得无懈可击,眼神里似乎也盛满了纯粹的兄弟情谊。周围的士兵和将领都看着这一幕,不少人眼中流露出对这份“兄友弟恭”的动容。
南承洲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承钰。
他没有下马,也没有回应那虚伪的问候。他玄色大氅上的雪已经融化了些,留下深色的水渍。
他脸上没有笑容,只有长途跋涉的冷硬和讥诮。他看着南承钰那张热情洋溢的脸,仿佛要穿透那层精心维持的假面。
南承钰的笑容在南承洲冰冷的注视下,微微僵硬了一瞬。
南承洲嘴角缓缓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绝不是温暖的笑意。他没有拔高声音,甚至压得更低沉,确保只有近前的南承钰能听清。
“危险?托三弟的福,一路‘顺遂’。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
他微微倾身,靠近南承钰的耳畔。
“千万,收好你的尾巴。别让我这么快就揪出来,那就……太无趣了。”
话音落下,南承洲猛地一夹马腹,坐骑喷着响鼻,径直从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的南承钰身边越过,马蹄踏起一片雪泥,溅在了那华贵的银狐裘下摆上。
南承钰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脸上的血色褪去,只剩下眼底深处翻涌的阴鸷和一丝被当众撕破伪装的狼狈。
他看着南承洲挺直的背影没入军营深处,周围的欢呼声都成了刺耳的嘲讽。
……
永和宫内,丽妃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封刚刚拆阅的信笺,信纸的边缘被她无意识地揉捏得起了褶皱。
窗外是修剪整齐的枯枝,在寒风中摇曳。
“娘娘,五殿下到了。”心腹宫女低声禀报。
“让他进来,你在外面守着。”
五皇子南承瑜走了进来,他身量修长,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带着几分书卷气。他向母亲恭敬行礼。
“儿臣给母妃请安。”
“瑜儿,坐。”丽妃指了指榻边的绣墩,语气温和。
南承瑜依言坐下,看着母亲眉宇间化不开的郁色和手中紧捏的信,轻声问。
“母妃唤儿臣来,可是有事?您脸色不太好。”
叶清涵没有立刻回答,她将手中的信纸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沉默了片刻。她抬起眼,看向自己这个性情温和、与世无争的长子。
“瑜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字字清晰,“那个位置……你,可曾想过?”
“什么?!”南承瑜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中被惊骇填满。
“母妃!”他声音发颤,带着急促的喘息,“您……您说什么呢?万万不可!儿臣从未……从未有过此等大逆不道之念!您快别说了!”
看着儿子惊惧失措的样子,叶清涵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更深的怨怼取代。她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呵……母妃还以为,你心里多少会有些想法。看来,是母妃想岔了。”
“母妃!”南承瑜急得额角渗出了细汗,他身体前倾,声音急促,“父皇看重的是什么?是国本!是太子!东宫之位,名分早定,父皇心意坚如磐石。谁敢对上太子,那就是自寻死路!父皇的手段……”
后面的话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力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对那个至高无上又冷酷威严的父亲的恐惧。
“国本?太子?”叶清涵喃喃重复,眼神渐渐泛红,不是悲伤,而是积压多年的屈辱和不甘喷薄欲出。
“你只知道你父皇看重太子!可曾想过你和你弟弟允堂?早年母妃在这深宫,不得半分圣眷!你外祖家不过是个小小县令,无权无势,连带着你,也不得你父皇看重!
允堂……允堂才多大,就被他抱走抚养,说什么‘怜惜皇子,亲自照料’?冠冕堂皇!他就是想把他养得只知效忠东宫!我们见都不得见一面。他心里,只有他的太子!”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又立刻警觉地压下去,胸口剧烈起伏。
“如今呢?你外祖家,举家进京了!人已到了诰京!你舅舅叶远,一个外放的小小同知,若无天大的机缘,若无京中有人递话,如何能突然举家调入京城?他们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看到了什么机会!想来助我们母子一臂之力!”
叶清涵想到此处,那股止不住的怨恨,缠绕着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攥着手中的绢帕,指节泛白。
“为了他的太子,我的两个儿子……一个被生生带离身边,骨肉分离;一个……一个竟连想都不敢想!还要差点被他们挑拨得兄弟阋墙!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
南承瑜看着母亲眼中燃烧的恨意和痛苦,心中又惊又痛。他明白母亲多年来的委屈,但更清楚那一步踏出去就是万丈深渊。
“母妃!”他声音带着恳求,甚至有一丝严厉,“您冷静些!舅舅他们进京,或许是正常的调任,或许是有人故意设局引他们入瓮!您千万不能冲动!
那个位置,是烈火烹油,是刀山火海!我们母子,拿什么去争?拿什么去斗?赢了是万劫不复,输了更是尸骨无存!”
他猛地站起身,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决。
“母妃,您必须立刻修书告知舅舅们!让他们安守本分,切勿参与任何是非,更不要听信任何人的怂恿!这趟浑水,我们趟不起,也绝不能趟!求您了,母妃,为了我们,为了允堂,也为了外祖一家平安!”
他深深一揖,姿态卑微,眼神却充满哀求与决绝。
叶清涵看着儿子恳求的眼神,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退缩与抗拒,满腔的怨恨和不甘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深深的无力。
她颓然靠回软榻,望着殿外,久久无言。信纸静静地躺在小几上,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也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