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重华宫内殿，晨光透过窗棂，南烁刚下朝，身上还带着朝堂的肃穆气息。
他大步踏入寝殿时，里面正传来允堂委屈的、带着奶音的啼哭声。小家伙睡醒了不见父皇，小嘴瘪着，眼泪汪汪，正被乳母抱着哄。
南烁蹙起的眉头松开了些，几步上前，从乳母手中接过那软乎乎的温热小身子，声音是朝臣们从未听过的柔和。
“堂儿乖，父皇回来了，不哭了。” 他用指腹轻轻刮去允堂小脸上的泪珠，熟练地将那想往嘴里塞的小拳头包裹进自己温暖干燥的大掌里，“又想吃手？不行，脏。”
允堂被熟悉的怀抱和气息包围，抽噎声渐渐小了，只是还委屈地哼唧着，小脑袋依赖地靠在父皇坚实的胸膛上。
南烁抱着他坐下，吩咐张敬贤：“先传膳吧，清淡些。” 他低头，继续耐心地逗弄着怀里的小人儿，试图转移他对小拳头的注意力。
张敬贤趋步上前，垂首恭敬道。
“陛下，慧妃娘娘带着三皇子、六皇子在宫门外求见，说是来给陛下请安，也……想看看十五皇子。”
南烁正捏着允堂软软的小手，闻言，头也没抬，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嗤。
“嗤。” 他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讽刺，“没看现在什么时辰？” 他转头，对着允堂说话时，那点冷意顷刻间化成春风化雨般的温柔，“是不是啊，堂儿？我们小允堂还没用早膳呢。”
然而，当他再转向张敬贤下达命令时，声音里的温度急转直下，只剩下冰冷的命令。
“朕没空，要哄小皇子。请安看望？免了。去，打发他们回去。”
“是，陛下。” 张敬贤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与张敬忠是南烁潜邸时就跟着的心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帝王骨子里的凉薄与多疑。
如今十五皇子允堂，现在竟真成了陛下心尖上的一块软肉。看来往后在这深宫里行走，这位小皇子的份量，必须得往最高的地方掂量，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否则触了陛下的逆鳞，谁也讨不了好。
宫门外，慧妃正翘首以盼。见张敬贤出来，她立刻带着期盼的笑容迎上去。“张公公，陛下他……”
张敬贤站定，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疏离。
“娘娘，陛下正忙着哄十五皇子，实在抽不开身。陛下的口谕：请安看望免了，请娘娘带着两位殿下先回宫吧。”
慧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反应过来立刻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贴身大宫女。
那宫女会意，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绣工精美的荷包就往张敬贤手里塞。“公公辛苦了，这点心意请公公喝茶……”
张敬贤迅速后退一步，避开了那荷包，脸上的恭敬不变，语气却斩钉截铁。“娘娘使不得！奴才万万不敢受！陛下的话奴才已带到，这就回去伺候了。” 说完转身欲走。
“张公公且慢！”慧妃急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上前拦住他，“公公！两个孩子……承珏和承珉，他们许久没见着父皇了，心里头想得紧。还有他们的小弟弟允堂，自出生就没见过，当兄长的也是日夜惦念。求公公再辛苦一趟，替本宫和孩子们向陛下禀明这番心意，就说我们……我们就看一眼，绝不多打扰陛下！” 她说着，赶紧将身后的两个儿子往前推。
三皇子南承珏和六皇子南承珉也机灵，立刻上前，脸上带着孩童的期盼。“张公公，求您了！我们真的想父皇了，也想看看十五弟！”
南承珉更是眨巴着大眼睛“公公，十五弟是不是特别小？特别可爱？”
张敬贤看着这母子三人殷切的眼神，心中暗叹一声。他知道慧妃不甘心，也知道陛下多半不耐烦，但话递到这份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再跑一趟。
他微微颔首。“奴才……再进去通禀一声，娘娘稍候。” 说完，不再看慧妃瞬间亮起的眼神，转身快步返回殿内。
慧妃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殿门，眼神复杂，不甘与算计交织。她精心打扮，又特意带上两个儿子，竟连门都进不去？
殿内，南烁正用小银勺舀着温热的牛乳羹，小心翼翼地喂到允堂嘴边。小家伙显然饿了，小嘴吧唧着，吃得欢快，嘴角蹭上奶渍，像只小花猫，还不忘朝父皇“啊啊”地笑，小手兴奋地挥舞。
张敬贤垂手侍立一旁，低声将慧妃的恳求和两位皇子的话复述了一遍。他话音未落，南烁喂食的动作顿了一瞬。
他本就因早朝时几个老顽固死揪着允堂名字未按“承”字辈排序、口口声声“于理不合”、“祖宗规制”而憋了一肚子火气，强压着没在朝堂发作。此刻这点残存的怒火，被慧妃这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彻底点燃了！
他看着允堂天真无邪的笑脸，听着他满足的“啊啊”声，眼神骤然转冷。好，既然这么想进来，那就进来！看看这所谓的“兄友弟恭”，到底有几分真心！
“让她进来！”南烁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他继续喂着允堂，动作依旧轻柔，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侍立一旁的宫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允堂毫无所觉，依旧开心地享受着父皇的喂食，小脚丫在襁褓里蹬了蹬。
张敬贤得了旨意，快步走出殿外。
慧妃见他出来，眼中燃起希望，急切地上前一步。“张公公，陛下他……”
“娘娘，陛下宣您和两位殿下觐见。”张敬贤垂首，声音平稳。
慧妃脸上立刻绽开得体的笑容，带着几分激动，连忙整理了一下衣饰，低声对两个儿子叮嘱。
“记住母妃的话，规矩些。” 三皇子南承珏和六皇子南承珉也绷紧了小脸，带着紧张和好奇，跟在母妃身后步入重华宫正殿。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南烁并未起身，依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怀里抱着允堂。他正一手拿着柔软的细棉布，一手轻轻托着允堂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擦拭小家伙蹭在脸颊上的奶渍。
允堂很配合，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任由父皇动作，嘴里还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慧妃进来一眼就看到软榻上抱着允堂的南烁，立刻领着儿子们行大礼。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儿臣给父皇请安。”
“嗯。”南烁头也没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目光专注在允堂的小脸上，手指轻柔地拂过那柔嫩的皮肤，确认擦干净了才停手。
他将布巾递给一旁的宫女，这才抬眼，目光淡淡地扫过下方站着的母子三人，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被打扰的不耐。
慧妃感受到那目光，心头一紧，面上却笑得更加温婉。“陛下，珏儿和珉儿一直惦记着您，也总说想看看十五弟。今日难得有空，臣妾便带他们过来请安，也让兄弟几个见见面，日后也好亲近。” 她说着，轻轻推了推身前的两个儿子。
南承珏和南承珉接收到母妃的暗示，立刻上前一步，按照母妃之前的教导，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
“儿臣们想念父皇，也想看看十五弟。”
南承珉年纪小，忍不住好奇地踮起脚尖，想看清父皇怀里那个小团子。
“父皇，十五弟长什么样呀？他可爱吗？”
南烁没有回应孩子们对允堂的询问，只将允堂往怀里拢了拢，隔绝了那几道探究的目光。他看向慧妃，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慧妃有心了。正好，朕也有些时日没考校你们的功课了。承珏，承珉，上前来。”
慧妃心中一喜，这正是她期盼的！连忙用鼓励的眼神示意儿子们好好表现。
南承珏和南承珉依言上前几步，站到软榻前。南烁随意问了几句《论语》《幼学琼林》和简单的策论。南承珏答得尚算流利，南承珉年纪小，有些磕绊，但也算背了出来。
南烁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抬眼扫过两个儿子，那眼神平静，却让两个孩子背得越发磕绊。
慧妃看着南烁的脸色心头一跳，但她脸上笑容不变，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强笑着插话。
“陛下，您瞧十五皇子多精神，长得真像您。珏儿、珉儿，你们也过来看看弟弟，以后弟弟长大了，你们当兄长的可要带着弟弟一起玩，好好照顾弟弟，兄弟间要亲近友爱才是。” 她说着，就想引着儿子们靠近去看允堂。
南烁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赞许也无不满。
他低头，似乎全副心神又被怀里的允堂吸引了。允堂正努力想抓住父皇垂落的一缕发丝，小手在空中挥舞。南烁伸出大手，轻易地包裹住儿子乱动的小拳头，低头，用只有允堂能听到的音量，带着一丝哄逗的意味假意问道。
“堂儿，哥哥们来看你了，要不要见见哥哥们？”
允堂哪里听得懂什么意思？他只觉得父皇的手掌温暖有力，包裹着自己很舒服，又听到父皇低沉的声音，便开心地咧开小嘴，发出“啊、啊、啊”的欢快音节，另一只小手也挥舞起来，试图去够父皇的脸。
南烁抬起头，脸上那点面对允堂时才有的柔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怒意。
他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慧妃，声音陡然沉冷下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斥责。
“慧妃！你就是这般教导皇子的？承珏的策论流于表面，毫无己见！承珉连《千字文》都背得丢三落四！这就是你让朕‘考察’的功课？这就是你所谓的‘惦记’朕？心思都花在别处了吧！”
“前言不搭后语！承珉连《幼学琼林》都背不全！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整日就琢磨着怎么攀附，怎么钻营？！你带他们来，究竟是请安看弟弟，还是借机生事？！”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慧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陛下息怒！是臣妾教导无方！臣妾该死！” 她慌忙磕头，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南承珏和南承珉更是吓得小脸煞白，浑身发抖，也跟着母妃“噗通”跪下，伏在地上，带着哭腔。
“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日后一定用功！”
殿内被恐惧和求饶声充斥。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和尖锐的声音，惊扰了南烁怀中的允堂。小家伙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响亮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充满了委屈和惊吓，在寂静下来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南烁的脸色骤变，冰冷怒意瞬间被紧张和心疼取代，他看也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母子三人，立刻低头，将允堂紧紧护在胸口，大手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焦急，与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
“堂儿乖，不哭不哭，父皇在呢！不怕不怕……都是父皇不好，吓着我们小允堂了……”
他一边哄着，一边抱着孩子站起身，在榻边轻轻踱步，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安抚受惊的幼子身上。
地上跪着的慧妃和两个皇子，听着陛下那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哄劝声，再感受着自己膝盖下冰冷的金砖和心头的恐惧屈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们僵伏在地，连呼吸都放轻了，直到允堂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才敢偷偷松一口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重华宫的暖意，此刻对他们而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帝王心意的深不可测。张敬贤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对这位小皇子的分量，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这十五皇子，现在当真是陛下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