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领舞的绝色女子脸上的妩媚笑容僵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她纵横风月场多年,凭此倾城之姿和曼妙舞姿,不知让多少达官显贵、文人骚客神魂颠倒,何曾受过如此……如此直白且毫不掩饰的嫌弃?
还是因为她的水袖可能掉灰?玷污了菜肴?
这简直是对她职业素养和个人魅力的双重侮辱!
丝竹声尴尬地停了下来。
乐师们不知所措。
汪嗣宗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那精心堆砌的热情笑容差点彻底垮掉。
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套路,在这位王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周围的盐商和官员们,有的表情古怪,强忍笑意;有的面露鄙夷,觉得这王爷果然粗鄙不堪;
有的则眼神闪烁,暗自思索这到底是真傻,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故意为之的羞辱?
林如海也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但很快便用端起茶杯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对雍王施美人计,这不亚于太监上青楼吗?
他清咳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殿下率真烂漫,汪总商不必介意。既是殿下用膳,舞乐暂且歇息吧。”
汪嗣宗这才如梦初醒,连忙顺着台阶下,挥挥手,语气有些发干:“退下!都退下!没眼力见的东西,惊扰了殿下用膳!”
那舞姬如蒙大赦,又羞又窘,带着其他舞女仓惶退下,临走前那幽怨的眼神,简直能把赵钰给淹了。
赵钰却毫无所觉,见碍事的人走了,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专心对付那只蹄髈,啃得啧啧有声。
经过这么一闹,宴会的气氛彻底变了味。
原本那种精心营造的、用奢华和美色编织起来的软性包围圈,被赵钰一句大实话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盐商们准备好的奉承话说不出口了。
官员们酝酿好的帮腔也找不到时机了。
场面一度有些冷清。
汪嗣宗到底是老江湖,很快调整过来,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是在下考虑不周,扰了殿下雅兴。罚酒一杯,罚酒一杯!”他自罚一杯,试图活跃气氛。
其他盐商也纷纷附和,举杯敬酒。
话题重新回到酒菜上。
“林大人,王爷,请尝尝这醉蟹,乃是选用太湖大闸蟹,用十年陈的花雕酒并数十种香料秘制而成,乃是敝府一绝。”汪嗣宗再次热情推荐。
赵钰对螃蟹兴趣一般,嫌剥起来麻烦,但看那蟹壳油亮,还是夹了一只。
他吃蟹也没什么讲究,咔嚓一口,连壳带肉咬下一块,嚼了嚼。
“嗯,有点酒味,还行。”评价依旧朴实。
盐商们再次交换眼神,意味难明。
接着,各种美酒如同流水般呈上来。
西域的葡萄美酒,岭南的荔枝酿,绍兴的女儿红,山西的汾酒,甚至还有海外传来的、如同琥珀般的洋酒……
琳琅满目,香气各异。
汪嗣宗笑着介绍:“此乃各地名酒,聊博殿下与林大人一笑。不知殿下喜好何种口味?”
赵钰看着眼前那杯被斟满的、据说是最醇厚的三十年女儿红。
他端起来,像喝白水一样,仰头“咕咚”就是一大口。
然后。
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极其明显的不满和嫌弃。
“噗——”
他竟直接将那口价值不菲的陈酿给吐回了杯子里!
声音响亮,动作干脆。
毫无礼仪可言!
全场再次愕然。
汪嗣宗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殿下……这酒……可是不合口味?此乃珍藏三十年的……”
话未说完,赵钰已经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
他指着那杯酒,声音响亮,带着十足的不爽,大声抱怨道:
“什么破酒!一点味儿都没有!跟喝水似的!”
“还没我上次……呃……还没宫里的神仙倒好喝呢!”
“骗人!这根本就不是酒!”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三十年陈的女儿红,醇厚绵长,后劲十足,在他嘴里竟然成了“没味儿”、“跟喝水似的”?
还比不上神仙倒?
这已经不是不识货了,这简直是……味觉失灵?或者说,他的体质根本异于常人?
汪嗣宗和盐商们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酒可是他们精心准备,用来彰显财力和品味的,如今被贬得一文不值,简直比直接打他们脸还难受。
有盐商忍不住低声嘟囔:“殿下,此酒醇厚,需细细品味……”
“品味什么?”赵钰眼睛一瞪,他觉得这些人在糊弄他,拿假酒骗他,“就是没味儿!你们是不是拿水骗我?”
林如海这次是真的忍不住想笑了,他赶紧用袖子掩住嘴,假装咳嗽。
他忽然觉得,带这位王爷来,或许真是神来之笔。
这些盐商惯用的、用金钱美酒美食腐蚀拉拢的手段,在这位爷面前,完全失效了!
他就像一个照妖镜,照出了所有虚伪和矫饰下的荒唐。
你跟他讲风雅,他跟你讲灰掉菜里了。
你跟他讲陈酿,他跟你讲没神仙倒好喝。
这还怎么玩?
汪嗣宗气得胸口发闷,却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怒火,干笑道:“殿下说笑了,怎敢欺瞒殿下?定是……定是殿下口味独特。换!立刻给殿下换!换最烈的酒来!”
他就不信了!还有男人喝不下烈酒?
很快,一坛据说能点着火、入口如刀割的塞外“烧刀子”被送了上来。
斟满一碗,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不少酒量浅的官员闻着都觉得头晕。
“殿下,请尝尝这个,此酒够烈,定然有‘味儿’!”汪嗣宗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赵钰好奇地端起来, again,像喝凉白开一样,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干了!
喝完之后,他还咂咂嘴,品味了一下。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
他打了个嗝,冒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然后。
眉头依然皱着。
给出了最终判决:
“嗯……这个嘛……有点辣嗓子了。”
“但还是没啥酒味儿啊!”
“不过瘾!”
“算了算了,不好喝,还是给我来点果汁吧,要甜的!”
哐当。
不知是哪个盐商手里的酒杯没拿稳,掉在了桌上。
汪嗣宗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麻木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精心布置的盛宴,他引以为傲的美酒……
在这个傻子王爷面前……
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林如海看着这一幕,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女儿红,轻轻抿了一口。
醇香甘洌,确是佳酿。
但此刻喝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他看着对面那群脸色精彩纷呈的盐商巨贾。
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或许。
这江南的死局。
真的需要这样一把不按常理、却能砸碎一切规则的“钝刀”来破开。
宴会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
只剩下赵钰催促着要果汁的声音。
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