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济坊的药棚内,死寂无声,唯有烛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摇曳,将人影拉得如同鬼魅。
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源头是地上并排躺着的三具尸体。
他们曾是夜袭中幸存的伤患,此刻却成了冰冷的尸骸,面皮泛着诡异的青黑色,眼、耳、口、鼻中,都凝固着暗沉的血迹。
苏菱安蹲在草席旁,帐内昏暗的光线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她伸出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一具尸体的脖颈上,指尖触及之处,冰冷僵硬,已然出现了淡淡的尸斑。
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她心口处的泉核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一缕比发丝更细的银色气流,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指尖探入尸体的经脉之中,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灵蛇,飞速游走,探查着死亡的根源。
片刻后,苏菱安缓缓收回手指,眸光骤然一凝,锋利如刀。
“这不是影阁的‘三更断魂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三更断魂散霸道绝伦,只会让心脏瞬间停跳,绝无七窍流血之状。这是南疆的‘腐心蛊’,而且是经过豢养的变种,毒性更烈,发作更快。”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三具惨不忍睹的尸身,语气冰冷刺骨:“他们当中,有人通敌。”
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叶寒舟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一身玄衣仿佛融进了夜色,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要将跳动的烛火凝固。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沉声道:“若非你提前在伤患营帐周围布下了药雾屏障,今夜死的,绝不止这三人。”
那药雾看似寻常,却能极大程度地压制毒虫的活性,逼得下蛊之人只能仓促行事,无法扩大战果。
苏菱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要的本就不是我的命,而是震慑,是让我身边的人不得安宁。用南疆的蛊毒来杀影阁的人,再嫁祸于我……说明,有人想借刀杀人,顺便将这盆脏水泼得更彻底。”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入帐中,正是墨鸦。
他单膝跪地,取下耳廓上一个精巧的鸟形机关,轻轻一按,机关眼中投射出微光,一段经过处理的、夹杂着风声的残缺对话在帐内响起。
“……左使说了,只要拿下那对‘双钥’,便可以‘夜诏’为凭,废黜老阁主,自立为王!”
声音嘶哑,充满了贪婪与狂热。
“双钥?!”跟在叶寒舟身后进来的小桃捂住嘴,惊呼出声,“那不是影阁传说中……难道是影阁内斗?”
苏菱安的眼神却越发沉静,她缓缓走到药案前,那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她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一行字迹很快出现在雪白的信纸上——
“双钥已藏药王谷寒窟,三日后子时,启封可取。”
写完,她将信纸小心折好。
下一刻,她做出了一个令小桃和墨鸦都心头一震的动作。
她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心口处轻轻一划,一滴殷红如宝石的心头血珠滚落,精准地坠在折好的信封之上。
“以我之血,立此因果。”她对着那滴血珠,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谁若贪功冒进,妄图染指,必遭万蛊噬心,神魂无归。”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她话音刚落,那滴心头血仿佛拥有了生命,竟泛起一层淡淡的红光,随即如水银泻地般,悄然渗入信封的纸纹之中,消失不见,只在封口处留下一个朱砂般鲜红的印记。
一直安静蜷缩在角落的小狼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它用鼻尖轻轻嗅了嗅那个信封,下一秒,这头素来无畏的幼狼竟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呜,浑身毛发倒竖,猛地向后退开好几步,喉咙里发出警惕的滚音。
它从那封信上,闻到了一股不属于人间的气息,那不是血腥,也不是药香,而像是一个活生生的诅咒,正在纸上无声地呼吸。
墨鸦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看着苏菱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主上,您真要用这近乎‘言咒’的手段作刀?此法……太过凶险。”
“这不是诅咒,是因果。”苏菱安摇了摇头,眸光深邃如渊,“我杀不了心中无恶之人。但他们心中若本就藏着贪婪的野兽,我不过是打开笼门,引它显形罢了。”
她将这封沾染了心头血的密信递给墨鸦:“交给影右使安插在城中的暗线,他知道该怎么处理。”
随即,她又转向小桃:“去,想办法在城中散布流言,就说药王谷最近夜里常有异光冲天,恐怕是有什么奇珍异宝要出世了。”
双管齐下,一个精准投递,一个广撒大网,务必要让鱼儿上钩。
当夜,一只通体漆黑、羽翼边缘泛着金属光泽的铁羽夜枭,无声地掠过铁城高耸的城墙,双翼一振,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悄然飞向北境深谷的方向。
药王谷,寒窟。
此地乃是谷中毒草与寒气交汇的至阴之地,寻常人踏入半步便会寒毒攻心。
此刻,洞口内外却潜伏着三十多道黑影,个个气息沉凝,正是影阁左使夜枭麾下的精锐。
夜枭本人立于洞口,铁羽面具下,一双眼睛灼亮得如同燃烧的炭火:“阁主之位,本该能者居之!裴仲安那老朽之辈,除了抱着祖宗规矩不放,还会做什么?双钥若归我手,影阁才能在我手中真正发扬光大!”
他眼中闪烁着对权力的无尽渴望,一挥手,冷然下令:“进去,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三十名影卫鱼贯而入,寒窟内阴风刺骨,石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
然而,走在最前面的几人忽然脚步一顿,只觉脚底传来一阵黏腻湿滑的触感。
“左使,这地上……”
夜枭低头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原本干燥的洞窟地面,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层淡绿色的黏液,正散发着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异香。
不好!
他心中警铃大作,刚要下令后撤,已经迟了。
“嘶嘶——”
洞壁上那些看似寻常的裂缝中,突然钻出了无数拇指长短的蛊虫!
这些蛊虫通体碧绿,背生薄翼,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两颗针尖大小、血红色的凸起,在黑暗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是腐心蛊!快退!”有人惊恐地大叫。
然而,蛊虫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刹那间,虫群如同一片绿色的潮水,嗡鸣着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影卫们的耳、鼻、口中!
“啊——!”
一名影卫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脸皮,指甲在脸上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我的骨头……有东西在咬我的骨头!”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被蛊虫侵入的影卫们双眼瞬间变得赤红,理智尽失,竟嘶吼着转身,扑向了离自己最近的同伴!
他们不再是战友,而是饥饿的野兽,疯狂地撕咬啃噬,一时间,寒窟内血肉横飞,惨叫与咀嚼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夜枭又惊又怒,他运起全身功力,罡气护体,震开扑来的几只蛊虫,转身便要向洞外逃窜。
可他刚一转身,便感觉咽喉一紧,一只体型明显比其他蛊虫大上一圈的碧绿母蛊,竟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脖子,那血钉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口器中锋利的颚齿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皮肉。
剧痛与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夜枭的护体罡气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松瓦解。
他艰难地张开嘴,生命中最后一口气化作了嘶哑的咆哮,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她……她的诅咒……成真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轰然倒地,无数蛊虫蜂拥而上,顷刻间便将他吞噬殆尽。
寒窟百丈之外的悬崖顶上,苏菱安藏身于一块巨岩之后,透过墨鸦手中特制的机关镜,将寒窟内血腥的一幕尽收眼底。
她静静地望着夜枭最后扭曲消失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心口泉核的位置,那里正传来一阵温热。
“原来……”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山风吹散,“我的话,只对‘心怀恶意者’生效。”
那封信,那位负责传递的暗线毫发无伤。
而这些踏入寒窟、意图抢夺双钥、颠覆影阁的叛逆者,却精准地触发了她设下的“因果”。
她缓缓转过身,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眸中再无波澜,只剩下运筹帷幄的沉静。
“墨鸦。”
“属下在。”
“把夜枭的尸首带回铁城,不必整理,就保持他死前的样子。”苏菱安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连同那封‘滴血密信’一起,原封不动地,交给影右使。”
“是!”墨鸦领命,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苏菱安抬起头,望向远方铁城的方向。
而在更遥远的夜空之中,一只幽蓝色的蝴蝶悄然掠过,翅翼每一次微颤,都像是在向千里之外的京城,传递着某种无人能解的暗语。
影阁的夜,才刚刚开始崩塌。
铁城之外,通往北境的官道上,寒风卷起尘土,吹拂着路边枯黄的野草,发出一阵阵萧瑟的呜咽。
夜色正浓,一轮残月高悬,将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也照亮了这片即将上演风暴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