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喧闹像撒了把豆子,滚得满纪念馆都是。竹芽刚削好一摞竹篾,就被小石头拽着胳膊往梁下跑:“芽儿姐你看!我把星星画成会飞的样子了!”
梁上悬着的竹筐里,果然多了几笔歪扭的翅膀,墨痕还带着潮气。竹芽指尖碰了碰竹筐壁,去年防汛时留下的水痕已经发黑,和新画的翅膀重叠在一起,倒像翅膀沾了泥水,正要奋力飞起来。
“这星星飞得真用力。”竹芽笑着揉了揉小石头的头发,“不过竹篾太脆,画重了会裂的,下次用竹笔蘸清水画,干了还能再画新的。”
她转身回竹坊,刚拿起刮皮刀,就听见院外传来“吱呀”的车轮声。探头一看,是邻村的货郎推着独轮车来了,车斗里堆着些粗布、针线,最上头却摆着个眼熟的竹篮——篮沿缠着圈红绳,正是去年给山那边赈灾时编的。
“芽儿姑娘,还认得这个不?”货郎抹着汗笑,“张婶家的娃用这篮子装草药,在镇上换了半袋米呢!特意让我捎回来,说这篮子‘养人’。”
竹芽接过竹篮,红绳磨得发亮,篮底补了块新竹篾,是用不同颜色的竹子拼的,像朵歪歪扭扭的花。“张婶太客气了。”她往货郎车里塞了两个刚蒸的竹笼糕,“这点心意,带给孩子们。”
货郎走后,竹芽把竹篮挂在纪念馆最显眼的钩子上。红绳在风里晃,和梁上那些带补丁的竹筐、刻着星星的竹片凑在一起,倒像串起了一串珠子,每颗珠子都裹着点故事。
“芽儿姐,竹蜻蜓的竹篾够不够?”丫蛋举着把小刻刀跑进来,鼻尖沾着竹屑,“我娘说,要把蜻蜓翅膀刻成花瓣形,好看!”
竹芽指着墙角码好的竹篾:“够着呢,不过花瓣形得薄点,不然飞不高。来,我教你怎么削竹皮——得顺着竹子的纹路走,它才肯听话。”
阳光穿过竹坊的窗,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孩子们的笑声、削竹的“沙沙”声、远处货郎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像支没谱的曲子,却比任何正经调子都让人心里踏实。
竹芽看着丫蛋认真削竹皮的侧脸,忽然想起爹编竹篮时总说的那句话:“竹子这东西,你对它软,它就对你韧;你跟它较劲,它就给你颜色看。”就像这些孩子,昨天还在为竹筐上的霉斑哭鼻子,今天就琢磨着把翅膀画得更像样——他们和竹子一样,都在慢慢长呢。
傍晚收工时,纪念馆里又多了几个新物件:小石头的“飞星筐”、丫蛋的花瓣竹蜻蜓、还有货郎捎来的“养人篮”。竹芽往每个物件旁放了片竹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谁做的、装过什么。
风吹进来,竹牌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嗒嗒”的响,像在数着日子。竹芽靠在门框上笑——这些物件或许永远成不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但等孩子们长大了,再来看这些带着竹屑和墨痕的旧物,总会想起某个午后,曾为一片竹篾、一点墨痕认真过,这就够了。
夜色漫上来时,竹芽锁上纪念馆的门,钥匙串在竹制的钥匙扣上,晃出细碎的响。她抬头看了眼月亮,正好挂在竹筐组成的“星群”中间,像老天爷也来凑趣,往这堆竹玩意儿里,又添了点光。
夜色渐浓,竹芽锁好门往家走,钥匙串的轻响在寂静的村道上格外清晰。路过晒谷场时,却见场边的老槐树下还亮着点微光——是毛豆蹲在那里,手里攥着半截竹篾,借着月光在地上划拉。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竹芽走过去,才发现他面前摊着片竹片,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平安”两个字,刻得太深,竹片都裂开了小口。
毛豆抬头,眼里闪着光,又带着点不好意思:“芽儿姐,我想给我娘刻个平安牌。她总咳嗽,大夫说要静养,我寻思着……竹子安神,刻上字说不定更管用。”
竹芽心里一暖,在他身边蹲下,捡起那片裂了的竹片:“刻字不能太用力,竹子有肌理,得顺着它的纹路走——你看,这里的纤维是斜着的,你直着刻,它当然会裂。”她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小刻刀,在另一块竹片上示范,“像这样,轻轻跟着纹路转,字就会顺着竹子长出来似的。”
月光下,竹刀在竹片上游走,留下浅淡的痕迹。毛豆看得认真,小脸上的绒毛都被月光镀上了层银边。“我娘说,当年我爹走的时候,就留了个竹制的药箱,里面总放着给我们兄妹熬药的方子。”他忽然说,声音轻轻的,“她说竹子性韧,能扛事,就像人活着,得像竹子一样,弯而不折。”
竹芽手里的刻刀顿了顿。她想起自己爹的工具箱,想起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竹制工具,想起他常说“竹子最懂藏锋”——原来这些道理,早就被老辈人藏在竹器里,一代代传了下来。
“你娘说得对。”竹芽把刻好“平安”二字的竹片递给毛豆,字是顺着竹纹刻的,笔画里能看出竹子天然的弧度,“你看,这样的字,看着就稳当。”
毛豆接过竹片,小心地揣进怀里,像捧着块暖玉。“谢谢芽儿姐,我这就回家给我娘挂上。”他蹦起来,又忽然停下,回头问,“芽儿姐,等我娘好了,我能来学编竹篮不?我想编个最大的,给我娘装晒好的草药。”
“当然能。”竹芽笑着点头,“明天一早来竹坊找我,我教你起底——编竹篮的底子,得像做人的底子一样,要扎实。”
毛豆欢天喜地地跑了,竹影在他身后晃啊晃。竹芽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捏着那片裂开的竹片。月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上面,裂痕处像道银色的线,忽然觉得,这裂开的痕迹,倒比完整的竹片更让人记牢——就像生活里的那些缺口,看着是伤,却也可能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她转身往家走,钥匙串再次响起,这一次,她听得格外清楚——那声音里,除了竹片的轻响,还有孩子们的笑声、刻刀游走的沙沙声、竹篮装着草药的沉实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竹子在夜里悄悄拔节,又像时光在竹纹里慢慢流淌,温柔又坚定。
回到家,竹芽把那片裂了的竹片放进窗台上的木盒里。盒子里已经放了不少“废品”:刻坏的竹蜻蜓翅膀、编错花样的竹篮底、写歪了字的竹牌……每一片都有个小故事,每一片都带着点不完美,却让这个木盒越来越沉,像装满了整个竹坞村的光阴。
她熄了灯,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风声。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无数支竹笛在轻轻吹。竹芽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些裂痕,总有些不完美,但只要像竹子一样,顺着肌理生长,带着耐心和韧劲,那些裂痕里,终究会长出新的希望,就像毛豆眼里的光,就像孩子们手里越来越像样的竹器,就像这竹坞村,在岁月里慢慢生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