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竹坊像被洗过一般,青石板缝里冒出的青苔沾着水珠,檐下的竹风铃叮咚作响。虎娃把一摞竹纸摊在竹桌上,纸上用炭笔描着各式竹器的图样:有凤冠的游丝结分解图,有竹箱的暗榫结构图,还有竹芽编的小篮子——特意标了“七岁竹芽初试”的字样。
“这竹谱总算有个模样了。”虎娃用镇纸压住纸角,指尖划过“竹笛开孔示意图”,那是文轩照着自己的竹笛画的,笛孔旁还标着“距笛尾三寸七分”的小字,“再添些竹料处理的法子,就能给各村的竹坊送去了。”
文轩正用竹刀削新的竹简,准备抄录竹农们口传的谚语——像“三月竹宜劈篾,九月竹宜雕器”这类老话,虎娃说得记下来才不算亏了前人的经验。他削得极慢,竹屑簌簌落在竹席上,卷成小小的筒:“昨天阿禾他娘说,用淘米能防虫,这个也该写上。”
竹芽趴在桌边,用竹笔在废纸上画小人,忽然举着纸跑过来:“虎娃姐,我画了竹谱的封面!”纸上歪歪扭扭画着片竹林,竹林下有三个小人,一个吹笛,一个编篾,一个举着竹哨,正是她眼里的文轩、虎娃和自己。
虎娃笑着接过,用浆糊把画贴在最厚的那张竹纸上:“就用这个当封面,比我想的好看多了。”她转头对文轩道,“等抄完谚语,你把《竹风谣》的谱子也写上吧,配着竹笛的图样,学起来更方便。”
文轩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竹箱里翻出本泛黄的册子,是他来时带的《考工记》。“这里头有段讲‘审曲面势’的,说做器物要顺着材料的本性,”他指着其中一句,“和咱们编竹器的道理一样,我抄下来附在后面?”
“那最好不过。”虎娃往砚台里倒了点竹露,研起墨来,“老祖宗的话和咱们的法子凑在一处,才算真的周全。”
正说着,院外传来车轮声,是老王赶着牛车来了,车上装着捆新制的竹纸。“虎娃丫头要的厚竹纸,我让儿子多捶了三遍,不透墨。”老王跳下车,瞥见桌上的竹谱,凑近看了看,“哟,这不是凤冠的游丝结吗?我上次看了半天没看懂,这图一画,倒清楚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片干枯的竹簧:“前几日在山里捡到的,老辈人说这叫‘竹黄’,磨成粉混在墨里,写出来的字能防虫蛀。你试试?”
虎娃捏起一点竹黄粉,混进砚台的墨里,研出来的墨果然带着淡淡的竹香。她蘸了点墨,在竹芽画的封面上题字:“竹坞村竹艺谱”,笔锋里竟透着股竹节的韧劲。
老王看得直点头:“等印出来,给我留十本!我送外乡的亲戚,让他们也瞧瞧咱们竹坞村的能耐!”
午后的阳光穿过竹窗,在摊开的竹谱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文轩抄着谚语,虎娃补着图样,竹芽则负责把写好的竹纸一张张摞整齐,时不时用小石子压住边角防风吹。墨香混着竹黄的清苦,在空气里漫开,竟比熏香更让人安心。
日头偏西时,第一本竹谱总算装订好了。用竹篾做的书脊,竹芽画的封面,里面既有工致的图样,又有潦草的批注——像虎娃在“防水竹篮”旁写的“记得锁边时多绕半圈”,文轩在竹笛谱旁标的“气沉丹田,如竹扎根”,都带着手温的痕迹。
文轩捧着竹谱,忽然觉得这比他读过的任何典籍都要沉。纸页间的竹纤维看得见,墨迹里的竹香闻得到,连竹芽画的小人衣角,都沾着她不小心蹭上的墨点,活生生的,像能从纸上走下来似的。
虎娃把竹谱放进新做的竹盒里,盒盖刻着“守艺”两个字,是林澈昨晚连夜雕的。“明儿让林澈去镇上找印坊,多印些分下去。”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说不定过些年,别的村子也能长出咱们这样的竹林呢。”
文轩望着竹盒上的“守艺”二字,忽然明白,所谓守艺,从来不是把手艺捂在怀里,而是像这竹谱一样,把懂的、会的、珍爱的,都摊开了给人看,让愿意学的人能接着往下走——就像竹根在土里蔓延,不知不觉,就长出一片新的绿来。
竹芽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支竹笔,嘴角沾着点墨渍,像只偷喝了墨汁的小松鼠。文轩轻轻抽走笔,虎娃盖上竹盒,两人相视而笑,都没说话。窗外的竹风铃还在响,叮咚,叮咚,像在给这本新生的竹谱,唱着最朴素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