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竹梢时,老王推着空车回去了,车辙印在院心的泥地上,洇着浅浅的水痕。文轩捡起老王留下的那捆细篾,坐在竹荫里琢磨起“万字不到头”的编法。虎娃搬来竹凳坐在他对面,手里穿引着彩线,正给昨日绣到一半的竹荷包收尾。
“王伯说这花样要先起个‘地子’,”文轩拈着竹篾比画,“得把篾条横竖交错,像搭架子似的。”他试着将两根竹篾十字交叉,指尖刚稳住,竹芽就举着竹蚱蜢凑过来,不小心撞了他的胳膊,篾条“啪”地弹开,在他手背上抽了道红痕。
“呀!对不起文轩哥!”竹芽慌忙去揉他的手背,眼里泛起水光。
文轩笑着躲开:“没事,竹篾没长眼,不怪你。”他重新拿起竹篾,这次故意放慢了动作,“你看,这样先把横篾固定在竹凳缝里,竖篾就能顺着空隙穿了……”
竹芽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凑得更近了些,小手指跟着篾条的走向点来点去:“像给竹篾走迷宫呢!”
虎娃绣完最后一针,把荷包往腰间一系,起身去灶房忙活。不多时,灶间飘出糯米的甜香,她端着个竹蒸笼出来,揭开盖子时,白雾腾起,裹着裹蒸粽的香气漫了满院。“用新采的箬叶包的,里头塞了蜜枣和豆沙,”她捡出个最大的递给文轩,“趁热吃,补补力气。”
文轩接过粽子,箬叶上的绒毛蹭着指尖,撕开时,糯米黏在竹篾编的蒸笼底,拉出细细的丝。蜜枣的甜混着箬叶的清,在嘴里化开时,他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竹笛声,调子生涩,像是初学的人在摸索。
“是隔壁的阿禾吧?”虎娃侧耳听了听,“前几日见他在河边削竹笛,说要跟你学呢。”
文轩咬着粽子笑:“那小子上次偷拿我竹笛,吹得像破风箱,被我撞见还嘴硬。”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往墙边走去,“我去瞧瞧。”
竹芽也蹦蹦跳跳跟在后头。院墙不高,文轩踮脚一瞧,果然见隔壁院的阿禾正举着根粗制滥造的竹笛,对着河面吹得满脸通红,笛孔歪歪扭扭,调子跑得没了边。
“喂,”文轩敲了敲墙头,“手指按错孔了,那个是低音孔,你按成中音的了。”
阿禾吓了一跳,见是文轩,脸更红了,攥着竹笛往后退:“谁、谁要你教了!”
“你笛孔都打偏了,”文轩从怀里摸出把小刀,“拿过来,我帮你修修。”
阿禾抿着嘴,磨蹭了半天才把竹笛递过墙来。文轩接过一看,笛身削得坑坑洼洼,孔位歪得离谱,忍不住笑:“你这哪是竹笛,是柴火棍吧?”他用小刀一点点修正笛孔,又找来砂纸打磨笛身,“吹笛得先让竹笛顺了气,孔位正了,气才能走得匀。”
阿禾扒着墙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手指在自己腿上跟着比划。
虎娃端着两碗绿豆汤过来,递给竹芽一碗,又把另一碗递给墙那边的阿禾:“先歇歇,喝口汤。”
阿禾接过碗,小声道了谢,喝了两口忽然问:“文轩哥,你说我能学会不?”
文轩把修好的竹笛递回去,笛身光滑了许多,孔位也齐整了:“试试就知道了。记住,气沉在肚子里,别浮在嗓子眼。”
阿禾握着修好的竹笛,深吸一口气,试着吹了个音。这次没了之前的破风声,竟是个清亮的调子,虽然还不稳,却像颗小石子投进水里,荡开了圈圈涟漪。
竹芽拍着手笑:“比林澈哥吹的好听!”
阿禾的脸更红了,却把竹笛握得更紧了些,又试着吹了起来。调子断断续续,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混着院里的竹香和粽香,在午后的风里慢慢荡开。
文轩靠在墙上,看着阿禾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竹笛声里藏着的,比任何熟练的曲调都要鲜活——那是新抽的竹芽,正憋着劲往高里长呢。虎娃递来块擦汗的帕子,他接过时,指尖碰着她的指尖,像两片竹篾在阳光下轻轻相触,温温的,带着股踏实的暖。
阿禾的笛声渐渐顺了些,虽仍有磕绊,却像初春的溪流,慢慢找到了流淌的方向。文轩听着,忽然从袖中摸出支竹笛——那是去年用后山老竹削的,笛尾刻着朵小小的兰草。他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个和音,清润的调子裹着阿禾的生涩音,像给不稳的小船搭了座浮桥。
阿禾一愣,笛声顿了半拍,随即跟着文轩的调子调整气息,两股声音渐渐缠在一处,虽不完美,却有种格外的热闹。竹芽趴在墙头跟着晃腿,虎娃站在院心,手里绞着帕子,唇边噙着笑。
日头偏西时,阿禾的母亲隔着墙喊他吃饭,少年红着脸把竹笛往背后藏,却被文轩叫住:“明早来我院里,教你按孔的巧劲。”
阿禾眼睛一亮,攥着竹笛跑了,衣角扫过墙角的野菊,带起一串细碎的香。
“这孩子,嘴硬得像块老竹根。”文轩转过身,见虎娃正把凉透的粽壳收进竹篮,“剩下的粽叶留着吧,明儿可以编几个小篮子。”
“早留着呢。”虎娃指了指屋檐下,几捆粽叶正挂在竹钩上,滴着水,在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圈,“竹芽说要给她的布偶做个小床,用粽叶编正好。”
竹芽听见自己的名字,举着刚编到一半的竹蚱蜢跑过来:“文轩哥你看!我学会编后腿啦!”那蚱蜢的腿歪歪扭扭,却支棱着一股憨劲。
文轩接过看了看,从竹篾堆里捡出根细篾:“这里要折个小弯钩,才像真的蚱蜢跳起来的样子。”他指尖翻飞,不过片刻,那后腿就弯出个灵动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要蹦起来。
竹芽看得眼睛发直,抢过竹蚱蜢就往屋里跑:“我去给它安翅膀!”
院静下来,只剩风吹竹影的沙沙声。虎娃把竹篮往肩上一挎:“我去把粽壳倒去堆肥,顺便看看西边的竹苗抽新叶了没。”
文轩跟着起身:“我跟你去。”
后山的竹林刚浇过水,新竹的笋衣还沾着泥,空气里满是湿土混着竹腥的气。虎娃蹲在最矮的那株新竹前,指尖碰了碰卷着的笋尖:“比昨日又高了半寸呢。”
文轩望着她的发顶,夕阳透过竹叶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金。他忽然想起今早编到一半的竹篾,喉间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只弯腰帮她扶了扶歪倒的竹牌——那是他们给每株新竹挂的名,用炭笔写着栽下的日子。
“回去吧,竹芽该吵着要吃晚饭了。”虎娃站起身,裙角沾了片竹叶,文轩伸手替她摘了,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裙边,像触到片柔软的竹绒。
两人往回走,竹影在地上拖得老长,偶尔有晚归的蜜蜂从身边掠过,带着股花蜜的甜。快到院门口时,虎娃忽然轻声道:“方才你跟阿禾吹的调子,像极了我爹生前常吹的《竹风谣》。”
文轩脚步微顿,摸了摸袖中的竹笛:“那是我娘教的,她说这调子能招竹神,保竹林常青。”
虎娃抬头看他,眼里盛着晚霞,亮得像浸了水的琥珀:“那往后,多吹吹吧。”
文轩点头,见她耳尖泛起红,忽然觉得,这竹影漫过的黄昏,比任何时候都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