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风廊的横梁渐渐有了模样。竹芽握着刻刀,指尖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每一刀下去,竹纹的弧度都自然得仿佛天生就长在楠竹上。阳光透过廊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映出细小的绒毛,也映出她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芽儿姐,你看我带啥来了?”毛豆举着个竹编的小篮子跑进来,篮子里装着刚从自家桃树上摘的青桃,还带着晨露的湿意,“我娘说,吃点酸的提神,你刻了一上午,歇会儿吧。”
竹芽放下刻刀,接过一个青桃,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让她精神一振。她指着横梁上刚刻好的一片竹叶:“你看这里,是不是像极了去年你追着蝴蝶跑时,被勾住衣角的那片?”
毛豆凑过去一看,还真像!那竹叶的卷边歪歪扭扭,带着股调皮的劲儿,活灵活现。他拍着手笑:“像!太像了!芽儿姐,你咋啥都能刻出来?”
“用心看呗。”竹芽笑了笑,拿起刻刀准备继续,却发现刀身沾了些竹屑,便往围裙上擦了擦。围裙是娘留下的,靛蓝的底色上绣着几朵兰草,边角已经磨得有些发白,却被她洗得干干净净。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村里的老木匠王伯。他扛着个工具箱,笑眯眯地走进来:“芽儿丫头,你要的雕花刻刀我给你磨好了,试试称手不?”
王伯是村里最会打铁的匠人,竹芽用的刻刀都是他打的。这次为了刻承风廊的横梁,她特意请王伯打了套细口的刻刀,用来雕琢那些细微的花纹。
“谢谢王伯。”竹芽接过工具箱,打开一看,十二把刻刀整齐地排列着,刀刃闪着寒光,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握在手里刚刚好。她拿起最小的一把,在横梁的缝隙里轻轻一挑,一小块多余的竹屑就掉了下来,露出底下平滑的竹面。
“真好使。”竹芽眼睛一亮。
王伯捋着胡子笑:“你这手艺,比你爹当年还强。想当年,你爹刻那‘松鹤图’,刻到紧要处,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手抖得握不住刀,还是我给递的水呢。”
竹芽听得入了神。她对爹的印象大多来自娘的描述,此刻从王伯嘴里听到这些细节,仿佛能看见那个专注的身影在灯下挥刀的模样。
“王伯,我爹当年刻东西,也会像我这样,总在细节上磨来磨去吗?”她问。
“那可不!”王伯点头,“你爹刻那只仙鹤的眼睛,光是调整瞳仁的角度,就刻了整整一天。他说,眼睛是精气神的根,差一分就没那股灵气了。”
竹芽低头看着自己刻的竹叶,忽然觉得手里的刻刀重了些。她抬手摸了摸横梁上的刻痕,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里,仿佛藏着光阴的痕迹——有爹当年的执着,有娘绣花时的细致,还有村里长辈们看着她长大的温柔。
“王伯,您说我在这儿刻上些村里人的名字,好不好?”竹芽忽然提议,“就刻在竹叶的间隙里,小小的,像藏了个秘密。”
王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主意!这承风廊本就是给大家伙儿歇脚的地方,刻上名字,就像把全村人的心都系在这儿了。”
说干就干。竹芽拿起细口刻刀,在一片竹叶的背面,轻轻刻下了毛豆的名字。那字迹小小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却带着她满满的心意。她想,等将来村里的娃娃们长大了,指着横梁上的名字问起时,她就能讲起今天这些故事——毛豆摘桃的调皮,王伯磨刀的认真,还有自己握着刻刀时,心里涌动的那些暖乎乎的念想。
夕阳西下时,承风廊的横梁已经刻好了大半。竹芽收拾好刻刀,望着那些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刻痕,忽然觉得,这承风廊不只是木头和竹子搭成的屋子,更是用光阴和心意垒起来的家。
晚风穿过廊子,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竹芽拿起一个青桃,对着西边的晚霞咬了一口。酸涩里,似乎也渗出了一丝丝的甜。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会拿起刻刀,在这片横梁上,刻下更多属于这里的故事。
暮色渐浓,承风廊下已挂起了两盏竹灯,昏黄的光透过竹篾的缝隙,在刻满花纹的横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竹芽正借着灯光,在一片卷边的竹叶背面刻下“阿桂婶”三个字——阿桂婶是村里的接生婆,当年正是她把竹芽接到了这个世上。
“刻得这般小,往后谁能瞧见?”王伯端着一碗热茶过来,见她刻得极轻,不由笑道。
竹芽放下刻刀,指尖拂过那细小的字迹,像是怕碰疼了它:“瞧见瞧不见,都在这儿呢。就像阿桂婶总说,人活一辈子,不是为了让人记住,是为了心里那点热乎气。”
王伯呷了口茶,望着廊外渐沉的暮色,点头道:“你爹当年刻‘松鹤图’,也在鹤翅的羽毛缝里刻过你娘的名字。那会儿他说,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得把活人的气儿刻进去,东西才能活过来。”
竹芽心里一动,想起爹留下的那本日记,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兰花——娘最爱的花。原来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早被他悄悄藏进了刻刀下的纹路里。
这时,毛豆举着个纸包跑进来,嚷嚷着:“芽儿姐,王伯,我娘烤了红薯,刚出锅的!”纸包里的红薯冒着热气,甜香混着竹香漫开来,驱散了夜的微凉。
竹芽拿起一块,掰开,金黄的瓤里淌着蜜一样的糖汁。她忽然想起什么,对毛豆说:“去把你虎头哥、丫蛋他们都叫来,就说廊下有红薯吃。”
不多时,几个半大的孩子涌进廊子,手里还攥着白天编的竹蜻蜓、纸船。竹芽让他们围坐在横梁下,指着那些刚刻好的花纹问:“知道这竹叶上藏着啥不?”
孩子们凑近了看,七嘴八舌地猜:“是小虫子?”“是星星?”
竹芽笑着摇头,拿起刻刀,在一片新的竹叶背面刻下“虎头”的名字:“是你们的名字呀。等这承风廊盖好,你们长大了,再来看,就知道小时候在这儿吃过红薯、追过萤火虫的日子,都刻在这儿呢。”
虎头眼睛一亮,指着横梁最高处:“那我要刻在最顶上!像旗杆一样!”
“行,”竹芽应着,“等你考了县里的学堂,就把你的名字刻在最高的那片竹瓦上。”
孩子们雀跃起来,围着横梁叽叽喳喳地讨论要把名字刻在哪个角落,有的要挨着竹芽姐刻的兰花,有的想跟毛豆的名字做邻居。王伯坐在一旁看着,嘴角的皱纹里都淌着笑意,手里的旱烟袋“吧嗒”作响,烟圈在灯光里慢慢散开,像一个个温柔的梦。
夜深了,孩子们被各自的爹娘接回家,廊下又恢复了安静。竹芽借着灯光,继续雕刻。王伯帮她换了盏亮些的油灯,忽然道:“丫头,你爹刻完‘松鹤图’那年,把刻刀收进了木盒,说这辈子的手艺,都在那幅图里了。”他顿了顿,看向竹芽,“可我瞧着,你的手艺,才刚开头呢。”
竹芽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刀刃在竹面上轻轻一点,落下一个小小的点——那是她自己的名字。她想,爹的手艺藏在松鹤的羽翼里,娘的温柔绣在靛蓝的围裙上,而她的故事,才刚刚顺着刻刀的纹路,在这承风廊的横梁上,一点点铺展开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混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轻轻哼着歌谣。竹芽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月亮,又低头看向手下的竹材,忽然觉得,所谓传承,从不是把前人的路重走一遍,而是像这承风廊的横梁,一边刻着过去的名字,一边等着未来的人添上新的笔画,让那些温暖的、鲜活的印记,在时光里慢慢沉淀,长成一片遮风挡雨的阴凉。
她拿起刻刀,在自己名字旁边,又轻轻刻下了一片小小的竹叶。夜风穿过廊子,吹得竹灯轻轻摇晃,光影里,那些新旧交织的刻痕,仿佛都活了过来,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守候与延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