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木桌上,那只粗陶酱菜坛子被慕容雪擦得锃亮,坛口的麻绳解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陈年的故事终于要开口。林澈蹲在旁边,鼻尖先于视线捕捉到那股味道——酸中裹着甜,混着淡淡的酒气,是去年黄梅天封坛时,他亲手撒进去的那把桂花蜜的香。
“当心溅出来。”慕容雪扶着坛沿,指尖在粗糙的陶面上摩挲,那里还留着她去年刻下的小记号,一个歪歪扭扭的“雪”字。她轻轻一旋,坛盖应声落地,褐红色的酱汁泛着琥珀光,泡在里面的梅子胀得圆滚滚,果皮上的白霜被浸成半透明,像裹了层蜜蜡。
林澈伸手想去捞,被她拍开:“用竹筷!”她递过来一双细竹筷,自己先夹起一颗,凑到嘴边轻轻咬了口,酸得眯起眼,舌尖却飞快地卷走渗出的汁水,“嗯,比去年的更糯些。”
他学着她的样子夹起一颗,梅子在齿间裂开时,酸甜的汁液瞬间涌满口腔,像有只小蜜蜂在舌尖上跳。忽然瞥见坛底沉着些细碎的桂花,是他当时趁她转身,偷偷从窗台上的干花罐里抓的,此刻被酱汁泡得发胀,浮起细小的金粉。
“偷加了桂花?”慕容雪眼尖,用竹筷拨了拨坛底,笑意从眼角漫开,“我说封坛时怎么闻到点不一样的香。”
林澈的耳尖腾地红了,正想辩解,张妈端着刚蒸好的米糕进来,白胖的米糕上撒着层绵白糖,热气把她的白发熏得有些发亮:“赶紧装坛,王大娘的孙子等着拿回去给学堂的先生尝鲜呢。”
慕容雪取来几个细口玻璃瓶,林澈笨手笨脚地帮忙递,却总在她快要装满时碰歪瓶子,酱汁溅在她袖口,像朵深色的花。她也不恼,只嗔怪地看他一眼,用布巾擦了擦,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划了下:“毛手毛脚的,罚你等会儿把坛子洗干净。”
“我洗就我洗。”他梗着脖子应,却在她转身装瓶时,飞快地抓起块米糕,往她嘴边送。慕容雪张口咬住,米糕的甜混着梅子的酸在舌尖炸开,她含着米糕含糊不清地说:“也不知给张妈留……”
话没说完,见张妈正对着他们笑,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刚从集上买的糖桂花,想着撒在米糕上正好。”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暖暖的画。
林澈看着瓶中渐渐堆满的梅子,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坛梅子酱,初封时带着生涩的酸,要经过风吹日晒,要藏点偷偷的心意,等开封时,才能尝到那股子浸到骨子里的甜。他悄悄拿起块米糕,抹了点梅子酱,递到张妈嘴边,看她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心里忽然被填得满满的——原来最珍贵的味道,从不在坛子里,而在递出去的筷子上,在相视而笑的眉眼间。
坛子里的梅子很快分装完毕,慕容雪仔细用蜡封好瓶口,再系上红绳:“这样能存到冬天,配烤年糕正好。”她把最后一瓶塞进林澈手里,“这个你收着,别总馋嘴偷偷来坛里捞。”
林澈攥着玻璃瓶,指尖蹭过冰凉的瓶身,忽然想起去年封坛那天,她也是这样,把写着“澈”字的木牌挂在坛颈上,说“这样就不会和别家的弄混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瓶中,梅子在酱汁里轻轻晃,像浸在琥珀里的星星。
张妈端着空坛子去井边冲洗,木盆撞在石板上发出“哐当”声:“澈小子,过来搭把手!这坛子沉得很!”
林澈应声跑去,刚接过坛子,就被张妈用围裙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你这脸红的,是天热还是被小雪说中了?”他慌忙摇头,却被坛沿的水渍滑了手,坛子“咚”地砸在井台边,幸好是陶土的,只磕掉块边儿。
慕容雪听见声响跑出来,见他手被碎片划破,赶紧拉到屋里上药。她的指尖轻轻捏着他的伤口,碘伏棉签擦过皮肤时,他故意吸了口凉气,看她瞬间绷紧的眉,心里偷偷乐。
“还笑?”她瞪他一眼,却把绷带缠得格外轻,“再闹就不给你留梅子酱了。”
“别啊!”林澈赶紧讨饶,“我帮你劈柴还不行吗?劈够一院子的!”
张妈在井边听得笑,冲屋里喊:“小雪,别信他!去年说劈柴,结果把斧头卡在树桩里拔不出来!”
慕容雪的笑声从屋里飘出来,像檐角的风铃在响。林澈看着她低头系绷带的样子,阳光落在她发顶,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翘着,他伸手想替她别到耳后,指尖刚碰到发丝,就被她拍开:“老实点!”
他嘿嘿笑着缩回手,心里却像被梅子酱浸过,甜丝丝的。窗外的蝉鸣渐起,远处传来货郎的铃铛声,坛子里剩下的酱汁还在阳光下泛着光,仿佛在说,日子还长,那些藏在坛底的小心意,总有慢慢发酵成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