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淳带着皇帝的“恩赏”与那卷暗藏机锋的圣旨离去,靖北王府别苑的大门重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刺探隔绝。庭院内,秋风卷过,带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萧瑟。
陈天纵独立院中,目光落在灰隼手中那卷明黄圣旨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感激涕零”的表演从未发生。
“文华殿侍读学士……”他低声重复,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尚未完全消散,“陛下这是要让我做个富贵闲人,置于他的掌心观瞧。”
灰隼肃立一旁,沉声道:“阁主,此职虽无实权,却需时常入宫,无异于羊入虎口。那赐下的府邸,也必是龙潭虎穴。我们……”
“我们自然不能顺了他的意。”陈天纵打断他,语气笃定,“但这拒绝,不能硬来。”
他踱步到那株青松之下,指尖拂过粗糙的树皮,脑海中飞速推演。皇帝此举,意在试探,亦是缓兵之计。若他断然拒绝,便是公然抗旨,坐实了“桀骜不驯”、“心怀异志”的猜测,正好给了皇帝动用更强硬手段的借口。若他坦然接受,便是自入囚笼,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
唯有示弱,唯有表现出心灰意冷、无意权势的姿态,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皇帝的警惕,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与空间。
“灰隼,”他转过身,指令清晰,“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谢恩并请辞的奏折。”
灰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立刻应道:“是。内容如何拟定?”
陈天纵略一沉吟,缓缓道:“语气要恭谨,态度要恳切。首先,叩谢陛下天恩,黄金珠玉,皆乃厚赏,臣感激不尽,愧不敢当。其次,着重陈述臣之伤势——西山遇袭,旧伤未愈,又添新创,肺腑受损,经脉紊乱,非但意境修为十不存一,近日更是时常呕血,精神恍惚,太医亦言恐伤及根本,需绝对静养,不可劳心费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次,言明心迹。经此大难,臣深感天威难测,性命无常。往日种种,不过是为求自保,侥幸功成,实非臣之本愿。如今只愿寻一僻静之处,了此残生,于诗书山水间苟延性命,再不敢窥伺朝堂,亦无力承担侍读学士之重任。伏乞陛下念臣伤病缠身,心智颓唐,收回成命,准臣辞官归隐,则陛下圣恩,臣虽死不忘。”
这一番说辞,可谓将姿态放到了最低。极力强调自身“重伤难愈”、“修为尽废”以及“心灰意冷”,将一个被接连打击、已然失去所有雄心壮志的“废人”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将之前的“功劳”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自保”与“侥幸”,彻底撇清“有所图谋”的嫌疑。
灰隼心领神会,迅速领会了其中深意:“属下明白!这便去草拟,定将阁主‘颓唐绝望’之心境,写得入木三分。”
“嗯。”陈天纵点头,“奏折写好後,不必加密,以普通渠道递入通政司即可。要让该看到的人,都能看到。”
“是。”
次日,这份言辞恳切、充满了“病弱”与“颓废”气息的奏折,便经由通政司,摆在了皇帝李圭的御案之上。
紫宸殿内,皇帝仔细阅读着奏折上的每一个字,眉头微蹙。
陈天纵在奏折中描述的伤势,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甚至到了“时常呕血”、“伤及根本”的地步。而其流露出的那种万念俱灰、只求苟活的态度,更是与他门前显圣时那杀伐决断的形象判若两人。
是真是假?
皇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派去的太医回报,脉象确实凶险紊乱,符合重伤未愈之兆。如今这封奏折,更是将“废人”姿态做足。
难道……西山门前那次爆发,真的是回光返照,或者动用了某种损伤极大的秘法,导致如今伤势彻底爆发,修为真的无法恢复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皇帝心中迅速扎根。是了,若非如此,一个拥有域境乃至更高实力的人,岂会如此轻易地屈服?岂会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与地位?岂会如此卑微地祈求归隐?
陈天纵这番“婉拒”与“表态”,恰好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愿意相信的一种可能——此子已不足为虑。
“哼,倒算他识相。”皇帝冷哼一声,将奏折合上,对侍立一旁的高力士道:“既然陈爱卿伤病如此沉重,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文华殿侍读学士一职,暂且作罢。赏赐照给,让他好生养着吧。至于辞官归隐……”他沉吟片刻,“准其不必履职,但仍保留司马虚衔,赐邸依旧,允其在京静养。”
他终究没有完全放心,仍要将其留在京城,置于监视之下。但比起之前那个需要时常入宫的侍读学士,这已是极大的让步。
“老奴遵旨。”高力士躬身应道。
很快,皇帝的批复便传回了靖北王府别苑。
接到批复,陈天纵脸上并无意外之色。这个结果,正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成功地用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暂时麻痹了皇帝,化解了那个华丽的陷阱。虽然未能完全脱离掌控,但至少争取到了更宽松的环境,以及最重要的——时间。
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盆在秋风中摇曳的残菊。
婉拒,是姿态。
表态,是烟雾。
而真正的杀招,永远藏在最深的阴影里。
皇帝以为他已是困于浅滩的蛟龙。
却不知,潜龙在渊,只待风云再起时。